百丈怀海(749—814)是马祖道一的嫡传弟子,其下出临济、沩仰二宗,传承不绝,影响深远,又/顷时应世,改革律制,从制度上保证了禅宗的持久兴盛,是中国禅宗史上富有开创性的一代大师。
作为南岳一派的嫡传,百丈非常重视心性思想,对此也很有体会。他有一段非常著名的开示,据《古尊宿语录》卷一,他上堂云:“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这一开示可谓直开心源,显发本性,是非常重要的。
这段文字惟见于《古尊宿语录》,不见于《祖堂集》和《景德传灯录》怀海机缘,但其可靠性是不用怀疑的。据《景德传灯录》卷九古灵神赞禅师机缘:
福州古灵神赞禅师,本州大中寺受业。后行脚,遇百丈开悟。却回本寺。受业师问曰:“汝离吾在外,得何事业?”曰:“并无事业。”遂遣执役。一日因澡身,命师去垢。师乃拊背曰:“好所佛殿而佛不圣。”其师回首视之,师曰:“佛虽不圣,且能放光。”其师又一日在窗下看经,蜂子投窗纸求出。师睹之曰:“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得。”其师置经问曰:“汝行脚遇何人?吾前后见汝发言异常。”师曰:“某甲蒙百丈和尚指个歇处,今欲报慈德耳。”其师于是告众致斋,请师说法。师登座举唱百丈门风,乃曰“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其师于言下感悟,曰:“何期垂老得闻极则事!”
古灵神赞是百丈怀海的弟子,他所举的百丈法语与《古尊宿语录》所载完全一致,这表明确实是百丈所述。
《天圣广灯录》卷八怀海机缘将此法语收录,文字完全一样,其成书时代与《景德传灯录》相去不过数十载,二者可以相互印证。《五灯会元》卷三怀海机缘也将这段法语收录,表明后世对此是承认的。
这段开示的意思并不难懂,“灵光”是指发自本性的智慧之光,这种智慧之光不是出自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与色声香味触法六尘的,是超越感官与感觉的;心性本体无始无终,是真常不变的,这种真常本性自在独立,不是文字所能表现和拘束的。心性本来清净,不受任何染污,是圆满具足、成就一切善法的,因而不需要刻意修行,只要摆脱妄缘,就能证得真如、成就佛果。
这一思想既体现了怀海的创造,又是上代祖师的传授。六祖惠能大师在回答智常关于本心性的疑问时指出:
不见一法存无见,大似浮云遮日面;
不知一法守空知,还如大虚生闪电。
此之知见瞥然兴,错认何曾解方便。
汝当一念自知非,自己灵光常显现。
六祖强调自己灵光是时常显现的,关键是要不起知见,即便是所谓的正知正见也不能起。这种灵光,就是世人本有的菩提般若之智,就是放大光明的自心地上觉性如来。这种灵光不是来自于人的感性认识,也不是后来习得的知识,而是本有的智慧。
怀海强调真常心体,不拘文字,十分高明。语言文字是为了表达心意,而任何文字都有其局限性,不可能完全表达意义,因而语言文字具有两面性,既能表达意义,又可能歪曲意义,必须以中道的原则对待文字,既不能废弃,又不能完全依赖。六祖惠能一方面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反对对文字的执著,一方面又对所谓“不立文字”提出严厉的批评。六祖指出:“执空之人,有谤经:‘直言不用文字。’既云不用文字,人亦不合语言。只此语言,便是文字之相。又云:‘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两字,亦是文字。见人所说,便即谤他,言‘著文字’。汝等须知,自迷犹可,又谤佛经。不要谤经,罪障无数。”因为文字有局限性,就要“不用文字”、“不立文字”,这显然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与执著文字一样,都是背离中道的。
怀海继承了六祖的思想,以“不拘文字”取代“不立文字”,一字之差,意义大异。据《祖堂集》卷十四:
(怀海)又云:读经看教语言,皆须宛转归就自己。但是一切言教,只明如今鉴觉性,自己但不被一切有无诸境转。是故导师能破一切有无境法,是金刚印,有自由独立分。若能恁么得,纵今诵得十二围陁经,只成增上慢,却是谤经,不是修行。读经看教,若准世间,是好善事;若向理明人边数此,是壅塞人。十地之人不脱去,流入生死河。但不用求觅知解语义句,知解属贪,贪变成病。只如今俱离一切有无诸法,透过三句外,自然与佛无差。
这段话表明怀海并不反对阅读经典教法,只要能够回归自己,能够转经而不为经论所转,不受一切有无外境的左右,达到独立自由的境界,就无可指责。如果只是沉迷于文字语言,贪求义解外相,就会壅塞成病,有不如无。如果不执文字,能够透过文句外相得到经论本义,自然与佛等同。
据《天圣广灯录》卷八:
师每上堂,常有一老人听法,罢皆随众散去。一日留身不去,师问:“立者何人?”老人曰:“某甲于过去迦叶佛时曾住此山,有学人问:‘大修行底人还落因果也无?’对云:‘不落因果。’堕在野狐身。今请和尚代一转语。”师云:“汝但问。”老人便问:“大修行底人还落因果也无?”师云:“不昧因果。,’老人于言下大悟。
若落因果,不是修行人;不落因果,堕入野狐身。若是真修行人,不落此两边,故曰“不昧因果”。真修行人,不恋因果,不惧因果,虽在因果中,不为因果所迷,不为因果所转,随缘自在,自在随缘。百丈一字之改,使得老人大悟,从此脱离野狐身。
不拘文字,与不昧因果无异,都是站在中道的立场上对待一切。对于语言文字,不即不离,不执不舍,虽用文字,不受文字局限,不为文字拘束,能转文字而不为文字所转,故文字为我奴仆,经论皆我注脚。虽是一字之异,足显百丈工夫。
怀海又说心性无染,本自圆成,强调心性本来清净,圆满具足,只要离开虚妄外缘,就能成佛。这种思想是对禅宗传统的佛性如来葳思想的继承,也是对神秀与惠能两位大师得法偈的继承。又据《坛经》:
让至礼拜。师曰:“甚处来?”曰:“嵩山。”师曰:“甚么物,恁么来?”曰:“说似一物即不中。”师曰:“还可修证否?”曰:“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师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
怀让所说的此物实指心性本源,此物本来清净,不受污染,但也不废修证,虽时拂拭,却无尘埃。怀让的这一思想在马祖那里得到进一步的发展。据《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八:
江西大寂道一禅师示众云:“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
怀海的“心性无染,本自圆成”是对马祖的“道不用修,但莫污染”的直接解释,既然心性本来圆满无缺,也就不需要再去修习琢磨,本来清净,再去刻意拂拭反而是多此一举。修习与拂拭可能适得其反,反而会变成污染,使本来的清净受到遮蔽。越是“住心观净”,越不得其净。六祖惠能早就对此进行过批评:
若言著净,人性本净。由妄念故,盖覆真如。但无妄想,性自清净。起心著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著者是妄。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工夫。作此见者,障自本性,却被净缚。”
六祖认为,心性本净,不须执著追求,越是起心执著,越会产生净相,这种净相实则是一种“净妄”,即虚妄不实的假净,也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染污。这种凭空产生的“净染’’更加可怕,因为它更具有欺骗性,让人误认为这就是清净。为“净染”所?亏,受净相束缚,同样不能获得解脱,甚而更加难以解脱。
怀海的“但离妄缘,即如如佛”,是对六祖“但无妄想,性自清净”的发挥。无妄想,就是远离是非、取舍、断常、凡圣,去除一切分别造作,就是要达到平常心。起心修行,求佛求道,就是造作趋向,就是妄想妄缘,就是污染。因此无门为法门,无修为真修,只要做一个无事人,自然成就一切。
据《祖堂集》卷十四,怀海指出:
佛是无求人,求之则乖;理是无求理,求之则失。若取于无求,复同于有求。
佛本无求,若欲学佛,亦须无求,若起求佛之心,离佛愈远。理本无求,若欲得理,亦须无求,若起求理之念,愈求愈乖。然而对无求同样不能执著,如果执著于无求,求于无求,就变成了有求。应当依照中道的要求,以灵活自如的方式自然而然地得道证果,既非有求,又非无求,是为真求。
又据上书:
(学人)问:“如何是心解脱”师答曰:“不求佛,不求知解,垢净情尽,亦不守此无求为是,亦不住尽处,亦不畏地狱缚,不爱天堂乐。,一切法不拘,始名为解脱无碍,即身心及一切皆名解脱。”
怀海认为,出家受戒,身口清净,诸恶不作,众善奉行,这只是初步的解脱,还不是真正的解脱。要想获得心解脱及一切解脱,必须是一切无求,对于佛也不能追求,对无求也不能追求,对于凡圣、是非、垢净等二法不取不舍,爱恶情尽,也不执著于这种情尽之处;必须是一切无拘,非但不拘于文字言教,对于天堂地狱也不爱不惧,往来自由,这样才能达到真正的彻底的解脱。
解脱就是自由,怀海对自由的渴望极其强烈,“在所有禅宗大师中,没有人像怀海那样自觉地呼唤自由。”据《古尊宿语录》卷二,怀海将人生分为三个层次:
今日所依之命,依一颗米、一茎菜,饷时不得食饥死,不得水渴死,不得火寒死。欠一日不生,欠一日不死,被四大把定。不如先达者,入火不烧,入水不溺。倘要烧便烧,要溺便溺,要生即生,要死即死,去住自由。者个人有自由分。
第一种人是最可怜、最没有自由的人,他们以衣食为命,不得食饿死,不得水渴死,不得火冻死。生死皆被注定,差一日不能生,差不日不得死,被四大牢牢把住,受因果之束缚,这恰恰是绝大多数生命的命运。第二种人是有修行功夫者,能够出离因果,摆脱四大,以神通力入水不溺,人火不烧。不过怀海最推崇的还不是这种神力自在的异人,因为这种人刻意摆脱因果,出离三界,尚存分别心,而真正自由的人则是要溺便溺,要烧便烧,随缘度日,生死自由,往来无拘,去住自在,这样的人始有自由分。
怀海认为,佛就是这样的自由人。据《古尊宿语录》卷二:“十地菩萨不饥不饱,入水不溺,人火不烧。倘要烧,且不可得烧,他被量数管定。佛则不与么,人火不烧,倘要烧便烧,要溺便溺。他使得四大风水自由,一切色是佛色,一切声是佛声。”
十地菩萨有大神通,能够终日不食不觉饥,时时吃饭不觉饱,而且入水不溺,人火不烧,但同样未得自由,因为想要烧时也不能烧,依然受外在的规律运数的制约。佛则不然,不想烧时不烧,想烧时就可以烧,能够自由使用地水火风四大,变一切色为佛色,令一切声为佛声,因而佛是实实在在的主人翁,具有绝对的自由。
怀海认为:“自古自今,佛只是人,人只是佛。”准确来说,应是佛是自由人,自由人是佛。从一个自由人的角色来界定佛,不强调神通外相,确有独到之处。
如此怀海打破了通常对于佛的误解,据《古尊宿语录》卷二,怀海指出:“若说佛一向不受五阴,无有是处。佛不是虚空,何得一向不受!佛只是去住自由,不同众生。”又道:“佛入诸类,与众生作船筏,同渠受苦,无限劳极。佛人苦处,亦同众生受苦。佛只是去住自由,不同众生。佛不是虚空,受苦何得不苦?若说不苦,此语违负。”
怀海不主张神话中的佛,不崇尚那种超离于世间和众生之上的佛。他认为佛同样有五阴构成的色身,同样会感受到痛苦,在他变成众生的形状去度化众生时,同样得忍受无限的痛苦,正因为如此,才体现了佛的慈悲和伟大。佛在身体上与众生没有差别,差别在于佛能够往来自由,要生便生,要死便死,也就是说,佛是自由的生命,众生则不能达到这一点。
将佛视为自由人,体现了怀海的创见和勇气。那么如何才能达到自由、获得心灵的解脱呢?据《古尊宿语录》卷一:“只如今于一一境法都无爱染,亦莫依住知解,便是自由人。”就是说,一方面对于外在的所有事物都不要产生贪爱执著,也不要守住主观的知解不放,就是于外离相,于内无念,这样就是自由人。怀海还多处强调要心如木石,如顽如愚,如痴如聋,才能与道相应,因为如此才能远离分别计较。当然怀海所说的心如木石不是同于无情,而是要无其情识,远离知解。
总之,怀海主张心性本来清净明觉,崇尚心灵自由,还有一套系统的修证理论。他的心性思想丰富了禅宗的心性论,具有很高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值得研究和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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