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佛影弥漫下的古龟兹佛国及译圣鸠摩罗什的遐想
一
进疆对我而言已是多次,可每次进疆都给我带来新的驿动。
列车驶过武威,已进入河西走廊的腹地。我似乎被窗外的戈壁景色所牵引而揪动不已,难以平静。闪烁于脑际的是一个古老的地名——姑臧。公元382年,一代高僧鸠摩罗什被吕光强掠至长安的半途,来到此地。以淝水之战而著称于史册的前秦王苻坚,被姚氏家族颠覆,作为其大将的吕光趁势滞留姑臧,拥兵自重,建立后凉政权,罗什大师因而也在此地一住即十八年。直到公元401年,姚兴攻占姑臧灭后凉,罗什大师被迎请至长安,才开始其作为译圣的长达九年的中原译经传法生涯。公元409年,一代高僧圆寂于长安城绿意葱郁,遥瞰终南的逍遥园西明阁。1996年,我曾怀着敬意,去西安草堂寺拜遏大师灵台。这位来自龟兹古国的高僧,长眠于中原,目睹耳闻佛教在中国的千年沧桑变迁,是无动于衷于无常之理的冷峻现实,还是古道热肠般地感慨不已呢?
行进於祁连山麓宽阔而荒凉的河西走廊。与我熟悉习惯的江南城乡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此处的地表生态,除依稀可见的骆驼刺及杨树外,几乎无任何植被。不时掠过眼前的,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古烽火台。过柳园这个无一丝垂柳的地方,已逼近内地进入新疆的大门——哈密。但是,我的情感世界似乎对此景色并不陌生,反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亲切感。我无论是在藏区的雪域草原,还是在西域的沙漠戈壁,都能够感受到心灵的平静;而在深圳、上海、北京等繁华的现代都市,往往有一种漠名的孤寂和疏远感。也许,正如佛教轮回说所说的,我本来就是雪域草原的儿子,沙漠戈壁的亲属。
一路的戈壁、一路的风沙、一路的寂寞;时间在此停顿,空间在此张扬,历史在此注目,情感在此激荡……。
刚经历了高昌故国的情感震撼,我如饱餐美味的乞丐,尚未及品味,即又踏上南下的路途,沿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边缘,向着茫茫的南疆进发。行色如此匆匆,是因为前面有那令人神往的阿克苏——龟兹故国。阿克苏地处塔里木河流域的上游,两千多年前,是龟兹故国所在地,丝绸之路的重镇,更是佛教文化的圣地。这块现在已经尤显荒凉的土地上曾迸发过异样的文化光彩。早在西汉时期,龟兹就已成为西域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交集之地,包括中原文明、北方草原文明、印度文明、伊朗文明、希腊文明、古罗马文明的世界六大文明在此汇聚、融和。这一独特的文明熔炉现象,是中国乃至世界文明史上前无先例的。现今阿克苏的库车,即当时龟兹故国的文化中心。佛教经典翻译大师鸠摩罗什,是这块土地所孕育的最为出色的文化巨匠。
窗外,漫漫无际的平川,茫茫无涯的雪峰、风光旖旎的草原、砂碛成片的荒漠和晶莹清冽的高原湖泊,组成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绿洲的瑰丽景观。这里有着丰富的矿藏、盛产的瓜果,其影响波及海内外,可谓是名闻遐迩,著称丝路。我坐在车内,望着通常游客讽为枯燥单调的景色,不禁浮想联翩:阿克苏地区有着极为深刻的文化内涵,堪称世界瑰宝的龟兹佛教艺术等文物古迹,包括克孜尔千佛洞、克孜尔尕哈烽火台、库木吐拉石窟、托木尔峰、龟兹古城遗址等,都在以其独特的无声语境,以及永不褪色的魅力,诉说着昔日人类文明所达到的高度,所张扬的境界。面对茫茫戈壁和丰田飞驰的土地,我仿佛再次领略到:队队驼峰迎着烈日劲风穿梭于崎岖的戈壁,悠长的驼铃声划破大漠的寂静和沉闷,随着华丽滑腻的丝绸轰轰烈烈进入罗马帝国贵妇人生活,佛教圣洁的种子则悄然播种在华夏肥沃的土壤里。大师们前赴后继的精心耕耘和漫长时光岁月的磨练培育,佛法的深邃睿智已深深根植于华夏民族的心灵之中。在风雨飘渺的东晋乱世,圣僧鸠摩罗什来到长安,给深重灾难中的中原百姓带来了佛陀的光辉,用他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愿力,与中原有识之士一起,支撑起即将堙灭的中华文化,肩负起承先启后、继往开来、弘扬佛教的使命。他翻译了三百多卷佛教经典,串成了三百多粒璀璨念珠组成的佛教文化之珠。圣僧鸠摩罗什──佛教历史上一颗光辉四射的巨星,永恒地照耀着中国佛教历史发展的轨迹。“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叮咛,如天籁般悦耳动听;更是警世之音,鞭策着今天的人们冷静清醒地面对滚滚的红尘。伟大的佛经翻译家圣僧鸠摩罗什,中国佛教史上一座不朽的丰碑!
二
库车,维吾尔语意为悠久、长久。这里的历史确实悠久而长远。汉代的西域都护府,唐代的安西都护府和龟兹都督府即建于此地。现在的库车已经归属于阿克苏地区。但古龟兹却是包括南疆大批地域的西域大国和丝路重镇,其本身也是著名的丝绸王国;并享有瓜果之乡和乐舞王国之美誉。丝绸之路中道即由敦煌经吐鲁番、库车至喀什后,越葱岭抵西亚,地处其要冲的库车,有着重要的历史地位,是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荟萃、撞击之地。丰富的底下文物古迹、天山南麓的独特景观、古龟兹的民俗遗风,给现代人留下了广阔的寻觅探究的空间。而盛行了两千多年的佛教,为龟兹国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灿烂文化,留下了敦煌以西,规模最大、数量最多的石窟壁画,以及浑然天成的龟兹乐舞,同时深厚的文化底蕴也培育出伟大的佛经翻译家鸠摩罗什。
有道是: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不到南疆便不算真正认识新疆。刚离开高昌故国,我即将自己拉向位于南疆的她——有着无边绿洲、深厚文化遗迹的龟兹。龟兹虽有西域乐都、歌舞之乡、天堂果园等美名,但此并非吸引我的主要因素,即使有东方艺术瑰宝之称的龟兹乐舞,对我这个天然缺乏艺术细胞的木瓜而言,也是无福欣赏。而我从小对地理有特殊的爱好,故特别注意了地图上标明的库车地理位置。库车绿洲,北附天山中段南麓,南抵塔里木盆地北缘。东连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轮台县,西接阿克苏地区的新和县、拜城县,北与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和静县相邻,南通沙雅,是南疆四地州的东大门。库车是新疆四大旅游县市之一。星罗棋布的石窟、古城堡、烽火台等文物多达八十多处,有洞窟五百余个,壁画面积达两万平方米。始建于两晋时期的中国著名的四大石窟之一的库木吐拉千佛洞和克孜尔千佛洞,为世人所瞩目。龟兹古遗址中县级以上文物保护单位五十余个,被列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四个、自治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十九个,其中克孜尔千佛洞巳申请列入联合国世界人类文化古遗产。库车石窟寺与敦煌齐名,是敦煌以西建设最早、规模最大、数量最多的石窟群。克孜尔千佛洞、天山神秘大峡谷、库木吐拉千佛洞、森木赛姆千佛洞、克孜尔尕哈千佛洞、克孜尔尕哈烽火台、怊怙厘佛寺、盐水沟,天山大小龙池、塔克拉马干沙漠、塔里木河沿岸原始森林风光、林基路烈士纪念馆、新疆第二大清真寺—库车大寺等众多的历史文物古迹,如钻石般洒落在库车壹万五千平方公里的绿洲之间,随着时光的流逝,逾发显出其珍贵、瑰丽、奇特的风采。
车开出吐鲁番,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达吐鲁番火车站,吐鲁番的火车站设在大河沿镇,我至今已经多次路过此车站,但是还是对将一个旅游大站建在此远离城市的小地方感到不得其解。照例新疆的地方并不缺土地,即使在吐鲁番城边建造一个飞机场,相信其土地也是够用的。过轮台去往库车的路上,盐碱地全都变成了黄色的戈壁。路边的颜色也由白色变成了黄色,行进不久的路旁,还出现了同样无边无际的胡杨林。库车境内山峦叠嶂,奇山怪石,高山湖泊,飞瀑流泉。在新疆,这样的景观无疑向我们昭示又一个绿洲就在眼前。南疆的绿洲是充满生命气息的璀璨宝珠,由南疆铁路串成,镶嵌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护佑着南疆的芸芸众生,孕育了灿烂恢弘、繁华似锦的丝路文化。
到达库车时,正逢赶上这里的大扎巴,扎巴是维语,汉语的意思就是集市。这里的许多人都在路旁做着自己的生意,并且不停的向顾客们展示着自己的产品。这些摊位与上海或北京、广州的都不同,他们席地而坐,在自己的面前摆上自己要卖的货物,就形成了一个摊位。他们也都是坐在地上经营。商品很杂,大多是食品,衣物等日常生活用品。有的卖玉米的索性就一边吃一边卖着,据说,玉米这种大家都喜爱的农作物就是从西域地区传入中原的。路上的人很多,天空也是格外的晴朗,眼前我们看到的是一片繁华祥和的景象。
这就是今天的库车,龟兹国人的后代生活、繁衍于此。我问一位有着西域异国风采的美貌姑娘,是否知道鸠摩罗什时,她一脸茫然的表情,似乎没听懂我的话,也许真的不知鸠摩罗什。毕竟龟兹和鸠摩罗什大师离她的现实生活太远了。
新疆昔日的辉煌在地底下,在沙漠荒原中。佛主释迦牟尼的信仰已经深深堙埋于历史的积淀中。而新疆的地上信奉的是真主安拉。看来此言不虚。
三
龟兹是个北倚天山,南对昆仑,西通疏勒,东接焉耆,为丝路北道之要冲的国家,立国很早。班固在《汉书》里就记载其疆域、人口、官制、兵备以及特产。但其著述中却没有佛教在当地传播的记载。由此,学术界认为,在班超驻防西域的时代,龟兹国的佛教至少尚未盛行。佛教传入龟兹虽无确切史籍和地下文物的直接证据,但历代著述译籍中所留下的蛛丝马迹,也还是可基本判断其历史踪迹。如果说佛教传入中原是在东汉后期至三国时期,那么,根据罗什时代龟兹佛教兴盛状态,以及佛教从龟兹通过丝绸之路中道传入中原的传播速度,可推知大约在公元前一百年左右,佛教已经传入龟兹,而在魏晋时期开始进入其全盛期。直到唐代佛教在龟兹一带还比较盛行。
已被沙碛戈壁所笼盖的库车,将历史的沧桑和宗教文化的激荡冲撞,以残骸和遗址的形式展示给后来者。唐初,一代高僧在离开高昌国后,风尘仆仆来到该国,即为龟兹国那浓郁的佛国乐韵、物华天宝所深深感染。玄奘大师在龟兹足足倘佯了六十日,后在其传世名著《大唐西域记》中对罗什大师故乡龟兹国作了声情并茂而又客观平实的描述。玄奘大师对那异常生动形象的描述,萦绕于我的思绪之中,挥之不去。在我国佛教史上,玄奘大师被誉为罗什大师译经事业最富成就的承继者,他又是在罗什大师的基础上向纵深开拓的一位佛学译经大师和慈恩宗的开创者。就是这样一位被鲁迅先生赞誉为“中国人之脊梁”的玄奘大师,由于一部《西游记》的调侃,使国人对他的理解发生的偏差,其谬误已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而最近笔者看到林长治先生所书的《沙僧日记》,更是令人作呕。但佛教界却对此并无挺身而出,维护玄奘大师作为民族瑰宝形象之举。而据笔者了解,印度和其他一些东南亚国家的民众则对玄奘大师常怀崇敬,将其视为中华民族的象征。
玄奘大师那平实的叙述中饱含着对西域佛教及罗什大师的感情:“屈支国,东西千余里,南北六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七八里。宜穈麦,出有粳稻,蒲萄,石榴。多梨柰桃杏。土产黄金铜铁铅锡。气序和风俗质,文字取则印度,粗有改变;管弦伎乐特善诸国,服饰锦褐,断发巾帽,货用金钱银钱小铜钱;王屈支种也,智谋寡昧迫于强臣。其俗生子以木押头,欲其遍递也。伽蓝百余所。僧徒五千余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经教律仪取则印度,其习读者。即本文矣。尚拘渐教食杂三净。洁清耽玩人以功竞。”对龟兹故国佛教的历史和当时的现状,玄奘大师也作了十分有价值的记载:“城今荒芜人烟断绝。荒城北四十余里,接山阿,隔一河水,有二伽蓝。同名怊怙厘,而东西随称。佛像庄饰殆越人工,僧徒清斋诚为勤励。东怊怙厘佛堂中有玉石,面广二尺余。色带黄白,状如海蛤。其上有佛足履之迹。长尺有八寸。广余六寸矣。或有斋日照烛光明。大城西门外路左右,各有立佛像,高九十余尺。于此像前建五年一大会处,每岁秋分数十日间,举国僧徒皆来会集。上自君王,下至士庶,捐废俗务奉持斋戒,受经听法,竭日忘疲。诸僧伽蓝庄严佛像,莹以珍宝饰之锦绮,载诸辇舆谓之行像。动以千数云集会所,常以月十五日晦日。国王大臣谋议国事,访及高僧,然后宣布。会场西北渡河至阿奢理贰伽蓝。庭宇显敝佛像工饰。僧徒肃穆精勤匪怠。并是耆艾宿德硕学高才。远方俊彦慕义至止。国王大臣士庶豪右。四事供养久而弥敬。”佛教在龟兹国政治生活中的重要而显赫作用,呼之欲出。
罗什大师时期的雀离大清净寺,也即玄奘大师时期的东西昭怙厘寺,始建于西晋时期,寺院遵习声闻乘说一切有部的学说,由当时的高僧佛图舌弥住持。如今横亘于库车河干枯的河床两岸的苏巴什遗址,即是昔日辉煌的东西昭怙厘寺之历史遗迹。当我步入距今库车城北二十公里处荒原上的昭怙厘寺原址时,眼前浮现的只有茫茫的南疆戈壁、干枯的库车河河床、被风蚀得面目全非的苏巴什佛塔遗迹,北面与阿羯田山、西面与克孜尔尕哈千佛洞遥遥相往。整个寺院已荡然无存,比印度那烂陀寺遗址的情况更为糟糕。昭怙厘寺的辉煌只存于史籍的记载中……我仿佛看见一个七岁幼童的身影在辉煌的昭怙厘寺门前出现,他拉着母亲的手,怯怯地步入寺院,走到佛图舌弥的座前,拜见其佛法研学的启蒙恩师……,以后,他的足迹走进了罽宾、于阗,接受了大乘佛教,走向姑臧,走进煌煌的长安城,又与远在庐山的慧远大师鸿雁传书,切磋佛理。奠定中原纯正的佛学之基。而如今,培育少年罗什的西域佛国已成昨日黄昏。
罗什法师时代的龟兹,曾铺陈出极为壮观的西域佛国的绚丽场景。僧佑的《出三藏记集》卷十一中,收录了当年的《比丘尼戒本所出本末记》一文,其中的描述使今人可窥见一豹:“拘夷国(即龟兹——笔者注),寺甚多,修饰至丽。王宫雕镂之佛形像,与寺无异。有寺名达慕蓝,百七十僧;北山寺名致隶蓝,六十僧;剑慕王新蓝,五十僧;温宿王蓝,七十僧。右四寺佛图舌弥所统。……王新僧伽蓝,九十僧;有年少沙门字鸠摩罗,才大高明,大乘学,与舌弥是师徒,而舌弥阿舍学者也。阿丽蓝,百八十比丘尼;轮若蓝,五十比丘尼;阿丽跋蓝,三十尼道。右三寺比丘尼统依舌弥受法戒。……此三寺尼,是为嵚岭以东王侯妇女,为道远集斯寺……”。不再多引述了,有此已足以让我们领略到,造就罗什大师的,是怎样的一种肥沃的佛化土壤。直到今天,库车虽已成一片虔诚的穆斯林的清真净土,但其斜阳古刹、坍塌佛塔仍然遍布于荒村野滩。
四
龟兹古国是个主崇佛教,兼信祅教,以佛教为国教的城邦国。德国的著名汉学家、西域学权威克林凯先生将龟兹的文化归类于“吐火罗文化中心”。他用其传神般的洞察力,从龟兹国人使用的文字遗迹,遗迹大量的壁画材料中得出结论:吐火罗人所讲的是一种印欧语中的方言,早在公元前就从中国的西部向西迁徙……,1980年在新疆库车地区和楼兰地区发现的几具女尸,以当代的最新技术进行测定后,证明确为欧罗巴种族。所以,龟兹国的居民到底是何种族,为何来到戈壁绿洲,又何时消失,确实是西域丝路的一大谜。但在龟兹国和焉耆国等南疆西域地区,确实生活过使用吐火罗语的民族。克孜尔千佛洞中发现的吐火罗君侯供养人画像,是上述结论的明证。文化的交融与碰撞,是佛教之奇葩艳丽绽放于西域,独步于龟兹、于阗,从而惠及中原的肥沃土壤。
龟兹是一片神奇的佛国。这片广袤的沙海绿岛,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就已经建造了石窟寺和僧寮,数量众多,被称为“明屋”。西域汉唐间,其信仰达到辉煌时期。相应的,佛教信仰所必需的供养僧侣,提供僧众息止、功课、修行、布道之场所的寺院或伽蓝,虽无“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气势,但也已经达到星罗棋布的程度。这也是诞生一代大师罗什的殊胜而必要的外缘条件。如今,文献记载的寺院历历在目,有案可稽,而近代考古所见,则如财务帐目与资金资产难以持平一样,难与史籍记载相吻合。在此只能由文献记载而数龟兹古国佛教寺院之家珍,虽有画饼充饥之嫌,但可聊叙祭奠龟兹佛国之怀,略补感怀罗什大师之情。
雀离大寺,前面已经浓彩重笔渲染过,但因其特殊的地位,还是要再次说及。雀离大清净寺,又名昭怙厘大寺,龟兹古国历史上最为重要的一座名刹,其影响力相当于今日的扶风法门寺。该寺位于龟兹故荒城北二十余公里的山岭高坡上,依傍着一条今已干枯的古河。雀离大清净寺傍河而立,河之东西各有一片寺院,故史籍又分其为东雀离大寺、西雀离大寺二寺。史籍记载,雀离大清净寺的寺院内,有许多佛陀雕像,装饰庄严,泥塑技术高超,东昭怙厘大寺中还有块长宽分别为一尺八寸与六寸,印有释迦牟尼足印的玉石,供奉在佛大堂内。可惜此玉石现虽已发现并被保护,但已被发现者兼企图偷运出境的盗贼劈成两瓣。
龟兹地区除雀离大清净寺外,著名的并为史籍所着重描绘的,还有阿奢理贰伽蓝。据玄奘大师所考证,阿奢理应为古龟兹语音译,原为梵语,其意为奇特,故有学者干脆直译为奇特寺。相传,阿奢理贰伽蓝的建立与一段王室奇特经历有关。玄奘大师的《大唐西域记》中对此奇特事迹有详细的记载:很久以前的龟兹国王崇信佛教,他盼望有生之年去印度瞻仰圣迹。于是他命其弟监国,暂摄国政。国王启驾西行时,其摄政弟赶来送行,送他一密封金函,嘱其兄务必妥为保管。国王甚感奇怪。西行许久的国王返回后,有人即诬陷其弟监国期间淫乱后宫,不务国事。国王怒欲执其弟处以严刑。其弟曰:“我不愿推卸责任,但刑前乞大王开启昔日临行时所赠金函。”国王令护军取出金函,开启方知函内装一男性生殖器。其弟从容曰:“王兄欲远游,令我监国,我惧有人阴险构祸,于是自断命根以明心志,命根于王兄行前已断,何能淫乱后宫,请王兄明鉴。”龟兹王既惧且惭,释其罪,益显亲近,命其出入后庭,沿途不得阻挠。有日王弟行走在路,见人赶五百公牛前往阉割。王弟想自己残缺形若废人,同情五百公牛命运,便以自家财富赎五百公牛身。由此功德得佛陀赞许,以大慈悲力使其渐具男形。龟兹王深感惊奇,为彰其弟忠心事国、弘扬佛陀神迹,龟兹王下令拨国库之款修建新寺,特命名为“奇特寺”。玄奘大师西行路经龟兹时曾往此寺。该寺修建在龟兹王城西门外西北方向,越一小河便至其寺。龟兹古国许多耆艾宿老、硕学高才、远方俊杰都挂锡于此。
此外,金华寺、初一寺、法丰寺、莲花寺、前践寺、耶婆瑟鸡寺、大云寺、龙兴寺、达慕蓝、剑慕王新蓝、王新僧伽蓝、东拓厥寺、西拓厥寺等。蔚为壮观的佛寺,令玄奘大师不仅感慨“伽蓝百余所,僧徒五千余众”的龟兹佛国盛景。
除文献中所记佛教寺院外,在龟兹地域内,现存八处佛教石窟寺遗址。可惜有些因地处偏僻,或当地导游一再认为破坏严重已无观赏价值,不愿带我前往,我只去了两个石窟。但这两个确实是最为重要的石窟形式的佛寺,反映了当时龟兹即及西域地区佛教的面貌。
克孜尔千佛洞,又称克孜尔洞窟群或克孜尔石窟,其位于现在的拜城县东南六十四公里处的一片秃岭之中。它背倚霍达格山,南望雀尔达格山,紧傍木札提河,现存石窟236个。如今是龟兹石窟研究院的所在地。当我来到向往已久的石窟遗址前,只见一座今人雕琢的罗什大师跏趺沉思像矗立于研究院的门前,罗什大师的姿态与罗丹的“思想家”雕塑有点类似。其实罗什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活生生的思想家,被塑成此形象是当之无愧的。整个石窟地处一片绿洲之上,一条土路蜿蜒在灌木和树林之间,通向前方的山岭。山脚下丛丛白杨树,其后数十个佛窟悬于巨大陡峭的山岩上。
正如克孜尔这一维语的含义所揭示的那样,整个石窟的山体一片深红,在正午的日头下尤其让人有炙热如火之感。玄奘大师《大唐西域记》中未及记载此西域建造最早、规模最大的石窟,但我漫步于石窟之间留连忘返时,总在想,这位从未放弃过考察西域诸国每个佛教圣地的高僧,是不会错过这个名闻遐迩的石窟的。因为,始建于公元三世纪,停止于公元九世纪的克孜尔石窟在公元六至七世纪进入其全盛时期。
石窟也是寺院的一种形式,自古印度以来,各地即有石窟之开凿,其建造均为宗教用途,通常于一地建有数窟乃至数十窟,或只开凿一个大石窟。石窟寺院的正面及内部构造,往往模仿当时一般寺院的模式,而石窟寺院又比较不易被火水风暴灾害所毁灭,因此保存得比较多,如新疆喀什地区的“三仙洞”是我国境内保存最为完整的汉代石窟。也正因如此,石窟成为今人了解古代信仰形态、风俗及失传建筑的重要资料。此外,其中之雕刻与壁画在宗教艺术史上更具有特殊地位。如由保存得最为完整的石窟敦煌莫高窟,已繁衍出国际性的显学——敦煌学,吸引了众多的各学科的学者的视线和精力。
克孜尔石窟按其功能与作用主要分为三种:首先为支提窟,其内多饰壁画、树立佛像,专供佛教僧侣及信徒瞻仰、礼拜之用。次为禅窟,多呈方形,多修二层台,专供佛教僧尼功课、苦修之用。最后为毗诃罗窟,多呈方形,长宽不及二米,无窗;专供佛教僧尼栖居之用。克孜尔石窟群按布局是一所典型的佛教僧院,这里有讲经堂、礼拜窟、禅房等。和龟兹的其他石窟群一样,克孜尔石窟群大都修筑在幽雅、安静,适应于静修的距城市较远之地。从克孜尔石窟群的石窟类型,可窥视龟兹境内佛教流派之豹。前期克孜尔诸洞窟多为禅窟与毗诃罗窟相连之石窟,这应是小乘佛教文化的特点;后期克孜尔诸洞窟则明显禅窟渐少,毗诃罗窟面积趋大,这是大乘佛教文化的反映。中心柱窟乃是克孜尔石窟群的主要窟形。在印度,支提窟是一种内圆外方、状若马蹄的拜殿,后部呈半圆形,至中部突伸而形成正方形;在后半部半圆形的正中,印度人往往修筑一座舍利塔,塔的周沿距四壁均有一定空间,那是留备佛教徒巡回礼拜所用;拜殿前半部分呈正方形,为佛徒讲经、论道、探法、辩论、作功课之集会场所。而在龟兹,克孜尔千佛洞的支提窟无异与印度支提窟相似,但在建筑形制上却有差异,它将印度石窟后半部中心部位的舍利塔改建成中心柱,用以撑托松软沙砾石质的穹顶;它将印度石窟后半部中心部位的舍利塔周沿的回廊改建成甬道,并发展为券顶,用以减少中心柱压力。由此人们称龟兹石窟之支提窟为中心柱窟。龟兹的中心柱石窟乃是龟兹居民吸收印度文化、中原文化所重新改建的支提窟,充分体现了龟兹人因地制宜、推陈出新的睿智。克孜尔石窟群中的壁画、雕像、窟形,较多保留着印度及中亚文化风格,又充分体现本地特点,故成为研究我国石窟艺术的珍贵资料,其无与伦比的艺术价值,广泛的社会、佛教题材,都高于敦煌的千佛洞。令人痛心不已的是,导游曾以沉痛的心情告诉我:“最为辉煌的、最为经典的艺术品和最具学术价值的文物,都已经在柏林了。龟兹国的一切有文物和艺术价值的,不是堙灭与风蚀沙尘,就是被掠。”导游还问我是否知道勒柯克这个名字。我对这个从未谋面、身处前代的德国人太熟悉了。他的一本《新疆地下文化宝藏》清晰地记载了他在龟兹故国遗址的罪恶作为。
库木土拉石窟群是知名度仅次于克孜尔千佛洞的重要石窟。导游对我希望一睹库木土拉石窟的举动有点不可理解,一再向我声明此石窟被破坏厉害,已无观赏价值,但我还是毅然踏进了该石窟。库木土拉为是维语,其意为“沙漠上的烽火台”,其称呼的来源已不可考。在唐代以前诸遗存当中,考古学家没发现任何军事设施遗迹,估计其名称与佛教没落后中世纪后期的西域政局有关。库木土拉石窟群位于库车县城西南约三十公里处的渭干河出山的河口处东岸。现存洞窟110个。在形制上,以毗诃罗窟居多,其次为支提窟,再次为禅窟。从其石窟形制、壁画内容、雕像风格分析,汉风较浓,汉文题记也较多,可推知其时代晚于克孜尔石窟群。由于在库木土拉石窟群中发现许多西方净土变、药师变、弥勒变的经变画,服饰也有唐人风格,可知许多石窟为唐代修凿或重修的。
龟兹佛国的石窟寺尚有森木塞姆石窟群、玛札伯赫石窟群、克孜尔朵哈石窟群、克孜尔朵哈石窟群、托乎拉克埃肯石窟群、台台尔石窟群等。这些洞窟在龟兹古国境内,时代都在唐代以前,故应视为龟兹古国的佛教遗存。这些石窟群中保留的壁画、雕塑、题记、题名、遗物,以及诸窟窟形、凿洞风格都是研究龟兹古国佛教史、艺术史、经济史的珍贵资料。对龟兹佛国寺院和石窟的走马观花,给我这个专业佛教史学者的感受,也许比一般的游客要深刻。罗什大师所生活的佛教氛围,玄奘大师描述的文字材料,在现实中给予了我深深的印象。我突然领悟到,诸石窟群本身就应是佛教寺院,或为佛寺主体部分;诸石窟群应是龟兹居民在吸收印度、中亚、中原文化基础上修凿的;诸石窟群的任何一个石窟群都不是一朝一代修凿的,而是在数百年间陆续修凿的;诸石窟群约开凿于东汉至西晋之间,结束于唐末,也预示着佛教在唐末后逐步在西域走向衰亡的历史轨迹。
龟兹古国境内的佛教遗存不仅是这些,还有大量佛教典籍。在斯坦因、伯希和、勒柯克、亨廷顿等人的考察中,相当多的佛教经典业已问世。之后,在近数十年里,也有相当一批佛教经典残卷问世。但必须指出,在晋唐时期,龟兹境内流布许多佛教经籍,其中有梵文的、佉卢文的、焉耆龟兹语即吐火罗语的、汉文的等,这批资料不仅是研究龟兹佛教,而且是研究龟兹古国政治、经济、文化、艺术、文学、语言、美术、思想的珍贵资料,业已受到国内外史学界的高度重视。但是,市场经济的滚滚红尘,驱使着缺乏定力的学界众生难以奈住寂寞,纷纷出笼成熟的、夹生的、粗制滥造的、甚至于干脆是拿来的东西充斥学术殿堂,垃圾学术、伪学术的著作正在玷污着人类最后一片高雅精神家园。佛教学术界也出现了不懂中观学而评论罗什大师,不学唯识学而妄谈玄奘,不谐藏语而指点藏传佛教的种种怪诞现象。我不仅在担忧罗什学术衣钵是否还有传承者之余,感慨世风日下。有道是无私才能无畏,既然无似不可得,无畏当然缺乏底气;但今人或认为无知境界尚容易达到,故不断在印证无知确能无畏。龟兹罗什大师之“关河之说”的现代传承者印顺导师已届百岁寿诞,其所遭遇的一片谩骂甚至于诋毁,远过于老人家所收到的百岁贺函。我除为罗什大师和印顺导师潜然泪下、唏嘘不已之外,也只能再次以佛陀那永远正确的“无常”之理淡然处置眼前的一切。也许,我有些不合时宜……
五
虽然在龟兹故地游历,只能游览到如龟兹故城、苏巴什佛寺、克孜尔尕哈烽燧及克孜尔、库木吐拉、森木塞姆、克孜尔尕哈、阿艾石窟等龟兹文化遗迹。这些无疑是了解古代龟兹文明的重要窗口。仅这些已足以领略龟兹繁荣文化一斑。然这些遗迹只是龟兹文明的冰山一角。往日龟兹的辉煌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龟兹佛国最宝贵的遗产,除可见的石窟艺术和大寺遗址外,更为可贵的是独步世界佛教史的罗什大师。龟兹国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英名的并不稀少。龟兹是一个在西域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大国。我思虑再三,只有以初唐文学家王勃《滕王阁序》中的两句至理名言方可概括龟兹的博大和深邃,即“物华天宝”和“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就是优越的自然条件和丰富的物产,在此我们不赘叙。“人杰地灵”即地缘优势促进文化的昌盛,从而造就出杰出的人才。佛国浓烈的慈息悲风的熏染,道场高僧的道德学识的熏导,造就“声满葱左,誉宣河外”的罗什大师,应在情理之中。在中国文化史上,西域有三位文化巨匠光照史册。他们是十六国时的鸠摩罗什、南北朝末期的苏祗婆和唐初的尉迟乙僧。前两位均是龟兹人。苏祗婆是中国艺术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巨擘。苏祗婆出身于龟兹音乐世家,父亲是著名的“知音”。公元568年北周武帝娶突厥阿史那公主,苏祗婆率龟兹和西域诸国乐舞队入中原。苏祗婆带去了龟兹的“五旦七声”音乐理论和整套的龟兹乐队,震动了中原乐坛。“五旦七声”冲击了僵化的宫廷旧乐,带来了清新的曲调。同时龟兹乐器和乐队形式,推动了中原音乐的革新,琵琶、筚篥等乐器能成为中原的传统乐器,与苏祗婆的传导有密切的关系。通过苏祗婆的推动,龟兹音乐风靡中原大地。在隋唐宫廷乐部里,《龟兹乐》是最负盛名的一部。它还影响朝鲜、日本和东南亚各国乐舞的发展。载入史册的龟兹杰出人物还有汉代的龟兹王绛宾、三国高僧帛延、晋代居士帛元信、十六国高僧佛陀舌弥、南北朝音乐家白智通、隋唐音乐家白明达、唐代高僧木叉鞠多、佛经翻译家勿提提犀鱼等。龟兹是精英辈出之地,中华文明史上有龟兹人的特殊贡献。
罗什之名其义为童寿。他祖籍古印度,父亲出生于官宦人家,家庭世代为国相。大师父亲鸠摩炎聪明而有美德,辞相位离家庭,单丁行脚东越葱岭而至龟兹国。龟兹国王风闻鸠摩炎舍弃世俗荣华,敬慕之情油然而生,聘其为国师。王妹嫁于鸠摩炎生罗什。罗什七岁随母离俗出家于怊怙厘大寺,从师学习佛经。日诵佛经颂词千偈,每偈32字,共计32000字。罗什在诵《毗昙》后,师父给他讲授经义,当天就通达《毗昙》内容。后因罗什母亲不愿意接受国人过多供养,便带罗什大师离开龟兹国。罗什九岁时,母亲带著他渡过辛头河,来到罽宾,遇到德高望重的法师磐头达多,磐头达多博学多才,识见精深,为当时最有学识的高僧。罗什拜其为师,跟其学《杂藏》及中、长《阿含经》。达多常赞叹罗什天资杰出,辩才无碍。罗什十二岁时,与母返龟兹途中在疏勒驻留年余,修习阿毗昙及六足论,从大乘僧人、莎车王子须利耶苏摩诵读《中论》、《百论》和《十二门论》,复从佛陀耶舍授读《十诵律》等。后佛陀耶舍一直与他合作翻译佛经。罗什回龟兹后,广习大乘经论,讲经说法,成为中观大师。时槃头达多从罽宾到龟兹,罗什晓以大乘宗义,使之垂信。于是罗什之名声大震西域,在汉地也有传闻。前秦建元十八年即公元382年,苻坚遣吕光攻打焉耆,继灭龟兹,劫罗什至凉州。三年后姚苌杀苻坚,灭前秦,吕光遂割据凉州,自立为凉主,罗什随吕光滞留凉州。后秦弘始三年即公元401年,姚兴攻伐后凉,亲迎罗什入长安,入逍遥园西明阁,以国师礼待,并在长安组织了规模宏大的译场,请罗什主持译经事业。尔后十余年间,罗什悉心从事译经和说法。
关于罗什的传记中,都提到罗什持律并不严格。临终前曾嘱其弟子应以其著译而不以其生活行事为准绳。譬喻“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但是,罗什的两次污戒,一系吕光戏弄强为其娶妻,并将其与女子关于一室所致,一为姚兴出于荒诞的为罗什大师传种接代的奇想,硬将其与十名妓女关于一屋所致。
罗什大师的弟子甚多,其中在中国佛教史上著名的有道生、僧肇、僧睿、道恒、昙影、慧观、慧严、道融、僧契、僧迁等,后世有什门八俊、四圣、十哲之称。这些弟子成为中国佛教中观学的传播者和守持者,为隋唐中国佛教各宗派的创始,奠定了基础。罗什大师深为感慨地对自己的弘化译经事业有一个评价:“心山育明德,流薰万由延。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罗什雅好大乘佛经,志在传播佛经,他常常感叹道:“现吾处秦地,此方能深刻理解佛经者稀有,吾被困此地,有何堪叹!”他只能凄然息止著述念头,只是为姚兴著作了《实相论》两卷,并注释了《维摩经》。罗什的著作,出口成章,一次即成,无须删改,文辞优美,内容深刻。罗什于后秦弘始十一年即公元409年八月二十日卒于长安,这一年也就是东晋义熙五年。罗什去世后,即于逍遥园以外国风俗,将尸身焚化,薪火息灭后,尸身都烧成灰,只有舌头没烧坏,证明其所弘诸法确为佛陀之心印。
六
罗什大师对中国佛学的贡献,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
由于佛教的教理与中原汉族固有老庄学说相近,故佛教至东汉时期在中原滥觞之际,即与黄老并称。魏正始年中,何晏、夏侯玄、王弼等祖述老庄,专谈玄理,时人谓之清谈。时有竹林七贤出世,崇尚虚无,遗落世事。老庄玄理为魏晋清谈所依托,而般若空观和老庄玄理相似,故般若性空义的研究此时也投缘大盛,为晋人所乐道,从而般若性空之学随老庄虚无之说而风行。佛教在中国的传承与印度佛教的历史脉络并不同步,在罗什大师以前,中国已经译出般若经典的各种版本,从支娄迦谶所译《道行般若经》、支谦所译《大明度无极经》、敦煌和尚竺法护所译《光赞般若经》,直到无罗叉、竺叔兰译出《放光般若经》,都是大小本般若经的异译。由此诸多的般若不同版本的经典为基础,中国佛教学者根据自身的理解,创立了旨在弘传般若的学派。罗什大师门下般若学圣才僧肇,在其所撰《不真空论》中,归纳为心无、即色、本无三根本宗,刘宋建康庄严寺昙济则扩充为本无宗、本无异宗、即色宗、识含宗、幻化宗、心无宗、缘会宗六家七宗。魏晋时代,《放光》大行华京,《光赞》却寝逸凉土。般若性空义的研究,到道安先后才大盛。支孝龙、康僧渊、竺道潜、竺法蕴、支遁、于法兰、于法开、于道邃、僧光、竺僧敷等当时的学问僧,大都以讲习般若性空义为业。但其对般若的理解则基本沿袭老庄和玄学之风味,与印度般若原旨多有窜谬之处。故道安得知龟兹高僧罗什于般若性空之学独有体验,故向前秦王苻坚力荐邀罗什来中原传法,此也即吕光挥师西域的缘由。
罗什大师到中原前,中国佛学家对大小乘的区别点较为模糊,特别是对大乘的性质和要义更缺乏知识。罗什来华后,在姚秦时代译出了许多经论,又介绍印度盛行之龙树系大乘学说,改变了佛学界对般若学的谬见,从而推动中国佛学的发展。罗什大师的译事和讲习都限于关中地区,故后世学界称其学说传承为“关河所传”。
罗什大师于自公元401年入长安至409年辞世,时间并不算长,但完成的工作却是惊人的。这一方面由于姚兴对佛学的兴趣很浓,受到他的大力赞助;另一方面当时关中集中了不少内地学者,都被组织到他的译经事业中,由数百人扩至三千人,其中名垂史册的就有十几位;因此翻译工作做得很快,质量也相当好。就译本的数量讲,虽有很多异说,但经《开元录》刊定,共有74部、384卷。现存只有39部313卷。从译经质量而言,无论技巧和内容的正确程度,罗什大师都达到了中国翻译史上前所未有的境界,可谓开辟中国译经史的新纪元。南朝高僧僧祐赞其为“俊神金照,秦僧融肇,慧机水镜,故能表发挥翰,克明经奥,大乘微言,于斯炳焕。”此实非溢美之词。由此,中国佛教史将罗什翻译称为新译,而将其以前的翻译统名为旧译。罗什大师高足僧肇法师对其老师的评价可谓是总结性的。他说,罗什大师的译经做到了“考校正本,陶练复疏,务存论旨,使质而不野,简而必诣,宗致划尔,无间然矣。”僧肇所指什译特点,是针对旧译之得失而言:支谦偏于丽而罗什正之以质,竺法护失之枝节而罗什纠之以简。取其前辈之所长而补其前贤之所短,精益求精。
罗什大师的译经之所以取得如此辉煌成就,还在于他对待翻译事业的严谨认真。名相的翻译确认曾费许多斟酌。僧睿法师在《大品经序》中记载:“胡音失者,正之以天竺,秦言谬者,定之以字义,不可变者,即而书之是以异名斌然,胡音殆半,斯实匠者之公谨,笔受之重慎也。”即西域本音译不确则以天竺语加以订正;汉译有错误则另找恰当语言加以厘定。有诸多术语不能意译则大半采取音译。此说也针对旧译之乖而说,支谦少用音译而多用意译,其译甚不恰当。而罗什大师则多采用音译来作纠正,由此可见其对翻译是相当慎重的。
罗什大师翻译质量的优越,还可从其内容方面来看。其现存译籍中,多半属于大乘的经,其中又多半是重译。所以重译固是应姚兴等人请求,但重译也有其必要性。如具有代表性的大、小品般若。从中国有翻译开始就陆续翻译这两部书,且还经多次重译,两书已成一般研究者的主要著作。但人们对于般若思想始终不得彻底理解,与译文不确切密切相关。罗什大师一到关中,姚兴就请其重译《大品般若》。僧睿《大品经序》里反映了此经重译过程。罗什大师首先对旧译用原文作订正,又据《大智度论》再次改订,由旧译的模糊或谬误所引起的疑难之处,都获得解决。这一重译还突出体现龙树菩萨对此经解释之精髓。如对经文品目的整理及品目名称之确定,即以龙树释论精神作依据的。《大品》适时改译,理应发生较大的实际影响,可事实并不然。由于当时有更多的大乘经典得到流传,先是有《法华》,继之有《涅槃》;又由于罗什大师随后又译出《中论》、《百论》等,于是人们对般若的兴趣转移到其他经典上去。不过《大品》重译对保存这部经典原始面貌有其重要价值。罗什大师重译之《法华经》、《维摩诘经》、《思益经》和《首楞严经》,在改订方面各有特色,罗什大师的弟子僧睿法师在各译本的序文中都作了相当精到的阐述。
除佛经外,罗什大师还译出了重要论著论著。在浩如烟海的佛教论著中,选择所译论典,其选择的标准与罗什大师所传的学说有关。首先,最突出的是龙树一系的大乘学说。其代表作品为龙树的《大智度论》、《中论》、《十二门论》和提婆的《百论》。这些译本除在文字上力求正确外,罗什大师还运用其深厚的佛学功底,对其卷帙斟酌选择。如《智论》,原来份量颇巨,罗什只将它对《大品》经文初品之解释全译,其余只略译。因为经文初品主要阐述名相事数,恰是二百多年以来中国佛学家一直搞不清楚的问题。罗什详译了这一部分,将所有事数原原本本地加以解释,这就适用了学者研究的要求,再不用走“格义”、“合本”等弯路了。至于其余阐明义理部分,简化一些也无妨,因此删节不少。又如《中论》的翻译,也有这种情形。此论是与注释一起译出的。当时传说西方注释《中论》的有七十家之多,罗什选取了青目一家。另外,《百论》的翻译也有改订,不是全译的。
其次,罗什大师还译出一些与小乘譬喻师有关的论著,这也是他翻译上的一个特点。例如马鸣的《大庄严经论》就是譬喻师的重要论著。另外还译出童受弟子师子铠的《成实论》。又介绍了马鸣、童受两家的禅法。特别是马鸣,被认为与龙树并驾齐驱的人物,他不但译了龙树、提婆的传记,而且还译了《马鸣传》。
罗什大师对大乘的理解即从龙树、提婆之学开始。他在关中,单就翻译龙树、提婆的著作而言,除上述二论外,还译有解释般若的《大智度论》和《中论》的提要之作《十二门论》。这四部论,构成完整的体系,各论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罗什即如此翻译,也如此讲授,其门下也都如此记载传承,将印度佛教史上煌煌大观的大乘两大主流之一的中观学派,续传于华夏佛教界,中国隋唐以降各宗各派的佛教,乃至宋明理学都无不受惠于罗什大师的杰出贡献。
七
面对荒原和废墟,我深感时世多乖,凡俗难以把握。又想到罗什一生两次被迫污戒,却能诚心忏悔,张扬自身人格魅力,于佛学事业上作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使我不仅感慨万千,浮想联翩……
一个整整晚罗什大师辞世于670年后出生的法国神父,他是早期基督教经院哲学的奠基者之一,其对神学的贡献堪与安瑟尔谟比肩,为中世纪欧洲基督教神学界芸芸皓首群经的神学大师中的佼佼者。但是,他与罗什大师一样,都因有染于女性,为本宗教的教规所不容和民众的不恕,受到同时代人的诟病,甚至于诽谤迫害。但阿伯拉尔比罗什幸运的是,他所终身挚爱的哀洛依斯,不仅是他们自觉的选择,而且二位之间的恋情达到了心灵和谐与激情迸发的完美境界,无怪乎阿伯拉尔和哀洛依斯为后人留下了震颤人心、催人泪下的情书,以至于一向对爱情抱玩世不恭态度的Hollywood以他们两人动人的情感世界为背景拍摄了故事片《天堂窃情》,他们的通信也作为卓越的文学作品和最为生动形象的纯洁永恒、贯穿生活以至到生命终结之真挚爱情的存在实例,而被各国的出版商所青睐,纷纷出版各种语种的版本,流传于世。导致了后人只知阿伯拉尔为神父中的爱情文学大师,而不知他作为修道院院长,对教会修道事业的贡献,以及作为杰出的神学大师,对中世纪经院哲学的巨大贡献,特别是他在欧洲学术史上的重要地位。然而,我们的罗什大师无论是在姑臧期间因吕光的戏弄威逼成婚,还是在长安因姚兴的侮辱而被迫与妓女同居,都非出于自愿,更无爱情可言,理所当然也无缘成为六世达赖仓央加措或阿伯拉尔那样的爱情文学大师。但是我们许多佛教徒并不了解鸠摩罗什在中国佛教史上的重要地位,以及他的卓越的贡献,却津津乐道于他的破戒事例,斥其为不循轨范的破戒僧而嗤之以鼻。因此对他的诟病、谴责尤其显眼。正如我们不少佛教徒一边在阅读窥基大师那不朽的唯识作品,一边在笑谈巷议他的“三车大师”的花边新闻,也不去探究此传闻的真实与否。
罗什大师在龟兹国时曾跟从卑摩罗叉律师受戒律,后卑摩律师也来关中,罗什向卑摩师敬以师礼。卑摩师不知罗什被逼污戒之事,询问罗什:“你在汉地大有重缘,受法弟子几何?”罗什答曰:“汉地经律不备,新译佛经及论典皆系我译。徒众三千而已,从我受佛法。但我累业障深,未按师父教诲而做。我唯有以己为训,谨诫学子勿学吾身,但从吾学则可”。其言出自一代于中国佛教界享有盛誉并具深刻影响的大师之口,其谦逊中所透露的无奈令人感慨不已。我始终在想,罗什和阿伯拉尔或仓央加措的时代,人们对有才华的社会优秀成员的私生活表现出比其事业贡献更感兴趣,要求他们在成为某个领域殿军之同时,又具道德楷模的作用,因而造成特立独行的优秀人才命运的悲剧性色彩。
罗什大师在中国佛教史上的重要地位和作用表现为,他的译经意趣和修学趋向,决定了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各派的学术意趣。中国的摄论师、俱舍师等,及最早兴起的三论宗、天台宗等,都与罗什大师的译经事业密切有关。可以说,罗什大师的译经事业决定了汉传佛教的价值观念、修学意趣、学术风格的基本走向。从罗什大师的身上,我们可以清晰地领悟到,学术巨匠的风范,并不决定于靠人际关系得到的地位级别,也非取决于依论资排辈而得来的职称头衔,更非装饰于速成泡沫的学历文凭。学术巨匠和思想大家需要以深厚的文化底蕴为基石,以健全的学术人格为支撑,以锐利深邃的洞察能力和天赋学术敏感为依托,以罗汉天使般的甘于寂寞、愿长久孤独地漫步于人类精神之林求索为其禀赋的。“路漫漫兮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兮”,屈老夫子一语道出了历史上所有学术巨匠和思想大家的共同使命。在中国汉传史上,罗什大师及后来者玄奘大师,可谓当之无愧的学术巨匠和思想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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