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记忆?恕我犹未能亲见真知,只能摸索式作些猜测。
每个人皆是与外部世界不断互相转化的。过去主客观的一切活动,通过现行,皆已熏成种子,犹如记录在卷,全部移交到现在生活里来了。只要回忆,过去生活的情景即能宛尔现前,这大概就叫记忆。现熏种,种起现,无时或息,这就叫生活。现熏种,主要是把主客观的一切生活影像及依附于影像的知情欲意摄取下来,密藏于内心深处,作为生活潜力、作为再生活的资本。常识认为能直接接触外部世界的人与物,不相信还要摄取什么影像,这是错误的。一、不从外部摄取影像,现在我们每个人内心皆藏有数量不等的人的影像、物的影像,是从哪里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上帝造的吗?二、不摄取外部人与物的影像,我们记忆个什么?三、在与外部世界人与物相接触时,如果不能摄取影像,烙下一点印记,我们对外部世界,就势必永远不会有熟悉的人与物了。请问:这还能生活吗?生活、生活——这位先生,大概是很不简单的。
与外部世界的人与物相对的,貌若是身,实际是我。是我利用身以摄取影像的。我对外部人与物,是有知情欲意的。特别是情与欲。人生的苦乐忧喜悲欢,无一不是情与欲的反映。设以情与欲相较,欲尤突出。欲生,就是一股盲目的力。欲生的情趣、快乐、尊严,更是力的拚搏。二人对弈,未有不欲胜的。往往因一子之争,闹得脸红脖子粗。为什么?胜人,压倒人,就是自己的快乐嘛。不幸当今文明之世,犹有欲以金钱胜人、欲以权力胜人等,这实在太危险了。欲胜,当然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欲胜,也许就是个人进步、国家进步、人类进步的动力。无我则无欲。如果对我没有正确的认识与态度,欲是能毁灭自己,也能祸世害人的。这在内心深处是有强烈的生活潜力,不能莫然视之的。当我摄取外部人与物的影像时,我的影像,依附于我的知情欲意,似乎也一并摄人到内心深处了。其然?岂其然?
生活,这个还相当陌生的词汇,大概是永不僵化、永不熄灭的。于何证之?曰:身在生活中,质量是比较粗劣的。言肉与灵,只能是肉;言物质与精神,亦只能是物质。人说离肉无灵,灵非肉外,我感到身十分奇特,世界还没有“身”这样精密的自动机器。身是与环境互相联结互相影响的,绝对不是孤独存在的。身又似在为是环境中,紧密地隐微地流注不息的。活的,永远不会僵化的。气与血,即是活的、流注不息的,有节奏的流注于周身的筋肉、骨骼、皮肤,而从不休息的。齿与指甲,人身中之最坚硬;身临衰暮,齿及指甲,犹无时无刻不在变异。这就不能不使人愕然。身在生活中是比较粗劣的,犹然为此,况生活中犹有优异于身者,知情欲决,是依附于我的。我与身是有区别的。
我与外部相联系,是同具体的社会及自然界相联系,因而能从社会中摄取不同的人像。实际上,亦是许多人的外部世界;许多人亦能从其社会环境中摄取我像,只是绝对不会当作我像而已。每个我,似乎皆可能作为世界的主人;每个人,似乎皆是世界组成的部分。实际上又离我无人、离人无我。这两个不同的概念,颇有点使我搅扰不清。用语中尝有“我这个人”。“我这个人”的说法,大概人是共性;我是个人,亦即人的共性吧?人的共性是什么?离我就真个没有人了?人与我,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无人与我,肯定就不会有生活、不会有世界。人的实质是什么?我的实质是什么?二者关系如何?是值得认真研究的。在现实生活中,确确实实有好人、有坏人。好人人人爱、坏人害死人。如以身为人,同是父母生育的人,同是具有五官百骸的人,为什么竟然会形成两种绝对相反的类型?而且好人还能变成坏人、坏人又能变成好人呢?我们能从身体的各种组织机能,找到个中的原因吗?不能,根本还不可能。如不以身为人,人又在哪里啦?这是人类应该从四面八方的不同渠道,实事求是、集思广益,共同下苦功夫研究的。何况生活中还有“我,,呀。我究竟是什么?能说我不能害人利人吗?生活中没有好我坏我吗?人与我本质上没有什么矛盾吗?恐怕还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所谓人像我像,实际皆是身像——皆是从身体摄取的像嘛。离身别无人像可摄取,亦别无我像可摄取嘛。如此说来,应身即是人,亦即是我哕。是亦不然。我与人相接触时,我既是人,人亦有我,应亦可说“我与我相接触”嘛,为什么偏偏不能,只能说“人与人相接触”呢?如果身即是人,人亦即是我,真个离身无人、离身无我,理合应说“身与身相接触”嘛,为什么偏偏是不能说,硬是只能说“人与人相接触”呢?无他,人、我、身在生活中虽有联系,无为三者实质不同,作用不同,是无法随意滥用的。如说“我与我相接触”——我自己、个人。自己能同自己相接触、个人能同个人相接触,这就会变成天大的笑话了。如说两个人,是二个各有一个我。二人以二身相接触,皆坚持身即是我,决不是你。二我皆将没有对方,就无法形成双方对话了。接触,实亦等于不接触。这也说明了“你”在生活中的妙用。人为了适应生活的需要,是可以将身作为我,也是可以将身作为你的,这是生活的规律,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在摄取人像时,能不能同时摄取我像呢?
曰:有身即有像,有像人即迷此像以为我。这是内心盘根错节,极为顽强的生活潜力,无时无地不在支配日常生活,最不容易克服的。梦中影哭泣,醒来枕巾湿漉漉的;梦中遇凶险,影正逃匿无所。忽然醒来,心窝还在突突地乱跳。请问:能说梦中影不是床上身之影吗?离开了床上身还能别有梦中之影吗?身影我,似若胶漆固结,不可分解,欲又是绝对不可分解的。午夜就寝,万籁俱寂。在昏夜中,我犹如床上身之影像、知衾之影像、知房间影像,知窗外夜空之影像。此是任何人当下皆可试验的。能说我即是身吗?能说我与身是一码事吗?特别是我见有些文艺评论家,强调要诗中有我、画中有我、小说中有我——这显然是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我,是能感染千百万读者、推动时代向前发展的人。我们能否认人类生活中没有这样的我吗!?我们能否定我即是身吗?人能爱国、人能同情世界人民、人能探索宇宙的秘密。雄辩的事实宣告:人的心则能与国家相联系、是能与世界相联系、是能与宇宙相联系的。我们能说人即是身吗?我们能说人与身是一码子事吗?人与我,皆有身、皆有精神,这是天下所公认的。有身,始有形态美;有精神,始有心灵美。这是人类生活的命根子。不能不使人震惊与喟然长叹的。今天人类犹束缚于传统习惯势力,坚持以身为人、以身为我。宛若人与我共同只有一个躯壳,这实际是贬低人的价值、否定人的精神,否定人的心灵美。用这种错误的思想认识、指导人类的生活,给与人类生活造成的损失,是无法估计的。好在今天已是科学昌明的时代,人类的迷梦总是会速醒的。
外甥心里有舅舅的影像、舅舅心里有外甥的影像。甥、舅虽生活在不同的空间,有时相隔万里,双方还是紧紧结在一气的。外甥在吃饭时,会突然从生活潜力里蹿出一个念头:“应该给舅舅写一封信了。”请问:如果生活潜力中,没有舅舅的影像,没有我,没有我与舅舅的空间距离,特别是没有底层的我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生活潜力里会蹿出这样的一个念头吗?有身而无影像,是无法建立双方感情的?正因为外甥心里有舅舅的影像,才能怀念舅舅;舅舅心里有外甥的影像,才能惦记外甥。生活是微妙的,影像在生活中是有相当作用的。虽然,双方若不依据特定关系,在影像上粘贴一个“名”的标笺,影像还是不会起作用的。佛学中有想心所,释云:“想,渭于境取像为性,施设种种名言为业。”这是反映生活事实的,是值得认真研究的。境,认识的对象。佛学认为人不能直接认识外境,只能依托外境为质,摄取影像,作为自己认识的对象。这是想的性质。再依影像施设种种名言,这是想的作用。如舅舅依王二之身,摄取了影像,还不能反映对方特定的关系,必须给影像再施设一个“甥”的名词。影像才能在生活中起作用。影像与名,是相依为命的。像,在佛典中亦作相。佛学认为人无名相,是无法生活的。只是希望人能在生活中保持清醒,不为自己制造的名相所缚死。再以王二为例:王父以二的身像为天,王子以二身的像为父,兄以二像为弟,弟以二像为兄。祖孙、父子、夫妇、兄弟、叔侄、甥舅、师徒、官兵、官民,等等,这些双方关系,皆是有身以后才有的。承担双方关系的,是我,不是身。没有这些关系,就不能建立家庭秩序、社会秩序。我是有情有知的。有情,才需要把自己的亲人、尊敬的人、有关系的人,保留在自己的心里,倾注自己的感情;有知,才能把对方的影像摄取下来,密藏于自己的心里,依据特定关系,贴上“名”标笺。请问:我们一个人不是在名相中生活?我们不对外境摄取影像能够生活吗?我们不在影像上贴上“名”的标笺,能够生活吗?生活、生活,很可能是人类永远挖不尽的宝藏。
人类平日对于身未免估价过高。身是外境是被直接摄取影像的对象,是被间接作为承担使用的标笺,如是而已。身是人的标笺,是你我他的标笺,是父子、夫妇、兄弟、叔侄等等的标笺,是总统、乞丐的标笺,是博士、清道夫的标笺。离开了身,我们还能找到这些标笺吗?恐怕是找不到的。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二身,究竟是人与我的实质?还是人与我的标笺?这是今天要求自我解放,要求人的精神解放的,必须做出明确解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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