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蚌寺犹如旧梦
唯色
我似乎是被长长的、远远的几声法号唤醒的。寺院的法号,陌生如天籁,低沉如叹息,更如某种深远的召唤,深远的警示。唯有在寺院,才会听见这样难忘的声音。 这时,天刚拂晓,我轻轻地推开小屋的门,穿过半明半暗的走廊,来到一座露天平台上。平台实则是由两个不引人注目的空格构成的简易厕所,甚为宽敞,四周是半人高的木栏,因高高地悬置于半空,竟无丝毫异味,平添别样的风趣。 凉气袭人,露珠滚落,晨光渐渐地廓清环抱着寺院的整个天地。凭栏远眺,真是一派好风光啊。且不说山峦起伏,一片青翠,萦绕着白纱似的薄雾,单就其间整整一面山坡上,是依坡而筑、错落有致的僧舍,平顶方形,红白相间,每一扇门和窗户或合或开,宛如经书上某些工整中带有细微之变的美丽字样;远处小道上,有两、三个红衣僧人正轻盈地走着,微风拂开袈裟,犹如蝴蝶展翅。 多么令人喜悦的景象啊!但愿时光倒流,但愿此时是彼时,但愿我看见了往昔的八蚌寺。在我的心中,因为眼前的景致如此和谐,浑然天成,竟恍然觉得所谓的永恒,至少在这里是可能的。说起来,最早的时候,之所以会在这里建寺盖庙,正是有高僧独具慧眼,看出了据说如“三象戏水”的好风水。“风水”是古代汉人对周遭地理形势的一种说法,西藏人称之为“萨虚”——“萨”为“土地”,“虚”为“观察”,合起来的意思是“观察土地”。 事实上,所有寺院的位置,不仅有着地理上的美学意义,更极具深厚的宗教内蕴。在广大信徒看来,这些或者宏伟或者简朴的建筑都是真实不虚的净土,它们使西藏成为一个完全佛化的乐土。我相信,譬如八蚌寺,固然座落在“三象戏水”的中心,同时,这个地方一定深藏玄机,就像噶玛噶举最大的主寺——楚布寺,位于古老的经书中被认为是“上乐金刚的坛城”的中心;还有,被八瓣莲花环绕的布达拉宫,正是巍然屹立在观世音菩萨的净土上。 啊,往昔的八蚌寺辉煌无比,光芒万丈,照耀藏东乃至整个雪域高原,是否正缘于这片吉祥而瑰丽的“萨”?以至得名“八蚌”,它的含义便是财富集中、人杰地灵的意思。 但我也知道,“萨”或者大自然,对于潜心修行的人,对于朝圣者或居住者,甚至对于观光客,均会产生程度不一的影响力。尤其是那些殊胜之处,更是有助于开拓人们潜伏的心智,使其获得相似的辽阔、纯净和清明;然而,它绝对不是唯一的、根本的决定性因素。许多人以为只要返朴归真,只要回到大自然——这是当今世界流行的口号,便能够得到平静、祥和、快乐,其实不尽然。因为真正的实相并不在那里。可真正的实相在哪里呢?它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吗?这一世司徒仁波切这样说道: 心是一切事物的本质。由于心的净化,一切都变得纯净。由于心的清明,一切都变得清楚。由于心的存善,一切都变得美好。一切事物的本质是我们的自心。 那么,是否如此?——比如“香巴拉”,它究竟是否地理现实并不重要。它实际上就在我们的心中,只要我们转向内心,让心在无住的状态中,我们就会找到它。 在西藏古老的典籍中有这么一句话: 念经,放牛,你就会找到空行之预言…… 更何况,“萨”也会流转,汉人不是有句俗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吗?然而在流转之中,又会发生什么呢? 就说八蚌寺,当天光大亮,我走下平台,独自在寺院内漫步着,我看见了什么?其他不说,在一扇色彩剥落、木质疏松的大门的檐上,赫然贴着一幅显然是文革时期的标语: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尽管是写在白纸上的黑色字迹(“万”与“无”还是繁体的汉字),尽管已是残缺不全,却如烙印一般,又如入木三分,紧紧地贴在门檐上,高悬在每一个由此经过的人的头顶上,格外醒目,令人心惊。 我独自在寺院内走着。其实我依然是在我们停宿的院子里转来转去。它很大,显然是整个寺院的中心。后来我才知道,它包括了主要的佛殿、诵经堂、护法殿和主要的活佛私邸。但我没遇上几个人。此时辰光尚早;最主要的是,和我们经过的寺院一样,这里也刚结束夏安居不久,大部分僧人已下山作短暂的云游去了。 我说过,这座大院有一种类似于迷宫的效果;当我从底层旋转似的往上走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数不清的楼梯和走廊,以及数不清的紧掩着门或罩着帘子的房间。这些楼梯宽大,结实,却油腻而光滑,大概是长久以来,滴满了信徒们手上擎着的灯里的酥油。走廊很长,起先还有栏杆,忽然一个拐弯,两边都是高高的墙壁了。有些上面绘着彩色的图画,有些则是一片空白。 有趣的是,这些画里多的是美丽的山水,其中穿插着花卉、云朵和各种禽鸟,它们的样子都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十分奇特。由于越往里走,光线渐渐暗去,墙上的画竟悄悄地生动起来,尤其是那原本就异样的禽鸟,似乎正斜斜地飞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这使我几乎是贴着墙根在走,目光游来移去,竭力地捕捉着在明与暗的作用下产生的魔幻之变,以至差一点摔下楼去。这时,我才发现我竟然走到了多高之处,再拾梯而上几阶就可以看见碧蓝的天空了,而墙壁似乎是突然消失的,莫名地,这里就出现了一截断面。往下望,深深的地面上堆放着刚刚刨开的木头,木花散落一地,隐约可闻淡淡的清香,但没有人干活,像是才离去不久,显得十分寂静。蓦然间,我觉得一股惆怅袭上心头。 往昔,这偌大的迷宫似的建筑也是如此寂静吗?
我继续在这迷宫里转游着,直至听得一阵诵经声不知由何处悠悠地传来。这是一个孩子稚嫩的嗓音,细细的,如鸟儿在春天里鸣啭;因为念的是经文,又如一首古老的歌,曲调优美而典雅。虽说我很熟悉这样的曲调,但从未听过哪个孩子独唱似的吟咏过。它声声入耳,叩人心弦,却恍若隔世,我已不解其意。 我不自禁地,如重返曾经有过的以往一般,被它带着,穿过重重楼梯和走廊,来到了一间屋子中的屋子。诵经声戛然而止。一位年长的僧人替我掀起厚重的门帘。于是,我看见了那个孩子,是个相貌清秀、唇红齿白的小男孩,正盘坐在一张靠墙的藏式木床上;一叠经书如叶,一片片地散放在他面前的小书架上,一旁还搁着手鼓和铃。他上着金黄色的绸衣,下裹绛红色的僧裙,且自有一份不寻常在神情之中。我知道,我见到了一位小活佛。 我记得这屋子不算大,却极高,以至那绘满大朵祥云的天花板,在穿过密如蜂巢的方格小窗的阳光的烘托下,如同一片高高的天空。我还记得,在屋子中间,那康区独有的拼成一排的三个原木方桌上,放着一盆红红的炭火。 孩子,不,小活佛的双手一直交握着,只是在我行礼时,才把手放在我低垂的头上。我感觉着那只小手的重量和温度,若有若无,这已经足够了。可他还说了几句话,不,是念了一段经,因为念经和说话的音律迥然不同,一听就明白。一定是祝福的经。尽管我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按照西藏佛教的说法,只是孩子的身形里藏着一个古老的灵魂,但我还是被这充满童音的祝福深深地打动了。 一旁侍立着的僧人告诉我,小活佛是八蚌寺四大活佛转世系统中,被尊为温根活佛的一支,是目前八蚌寺里唯一的活佛。今年九岁。父母是寺院附近的农民。据说,他的母亲在怀他时,梦中出现过狮子、日月等许多吉兆,而他出生才一个月就会大声地念诵真言,邻居以及过路的人都有耳闻。与此同时,远在国外的司徒仁波切已对温根活佛的转世作了详细的预言,包括灵童双亲的名字,转世的所在方位,等等。四岁时,曾回到八蚌寺的司徒仁波切正式给他穿上了袈裟。 这是不是很像一个传奇故事呢?西藏人却对此从不怀疑。类似的故事很多,不论是在民间中流传,还是在书籍上记载,西藏人相信:这是真实的,甚至没有比这更真实的,能够称之为事实的事实。在我正读着的那本美妙的传记中,也多次提起过噶mb们在婴幼儿时期就有的种种灵异的表现,他们超人的智慧,惊人的直觉能力,以及对于周围环境的物理作用,在我前面所摘录的文字中已经反映得相当清楚。如何去理解呢?尤其是,对于那些把物质世界当作全部生活内容的人,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时候,一位头上扎着黑穗、身穿灰色藏袍的中年人走进屋里。他身材高大,体魄健壮,有着纯朴而笨拙的农夫的气质。喇嘛介绍说,他就是小活佛的父亲。看得出来,他为此而颇感自豪。我指着相机,表示想为他们父子照一张相,他很是高兴,说了句什么,就匆匆地走了。小活佛笑了,说父亲这是叫哥哥们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小活佛说话。不一会儿,父亲来了,果然带着两个男孩。想不到的是,两个男孩都是僧人装束。原来,这位有着三个儿子、四个女儿的男人,还在小儿子尚未认证为活佛之前,已经让两个儿子出家了。在西藏,家中有一人为僧很平常,可所有的男孩全都出家就不太多了,虽然是再好不过,非常荣耀,可又有多少父母能够做到呢? 镜头里,父亲老老实实地坐在边上,三个将终生与佛相伴、不从俗世之流的孩子目光清澈,微微含笑,当然,我们的小活佛似更多一份天然的成熟。拍完照,我便双手合十,向小活佛告辞。喇嘛说过,他每天的时间排得很满,大半用于学习,少有玩耍的时候。 走出这间高高的屋子,我又听见了那稚嫩的诵经声。 在像是永远也走不完的走廊上,我遇见了我的同伴们。他们正由喇嘛带领着,井然有序地参观或礼拜着,这就避免了我所感觉的迷宫和迷宫带来的晕眩。我赶紧加入到队伍之中。有人打趣道:你以为自己是一个历险者吗? 当然,我悄声说。不过我是一个寻幽访古的历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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