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佛法,一向重谈世出世入(大概就是出世而又入世的意思)。世出者,千余年来,已有不少高僧履践表显;而世入者,真以实践著称,则于大师前尚未闻可(未?)见」。「唯太虚大师一人,始真正表现出来」。这是原作对大师的「大乘精神的悲怀理念」,以僧伽参政为例,而赞誉为中国佛教史上从来未有的入世精神!依一般说:小乘是出世的,是自利自了的。大乘是出世而入世,入世而出世的;是自利利他的。说虚大师的大乘入世精神,我毫无异议。而对大师所信所尊的大乘佛教,却引起一些感想。民国二十九年,虚大师访问南方佛教国家回来,曾说了这样的一段话: 「中国佛教所说的是大乘理论,但却不能把他实践起来。……我国的佛徒,都是偏于自修自了。……说大乘教,行小乘行的现象,在中国是普遍地存在。出家众的参禅念佛者,固然为的自修自了;即在家的信众,也是偏重自修自了的」。 「锡兰、缅甸、暹罗,同是传的小乘教,而他们都能化民成俗。……锡兰的佛教四众弟子,对内则深研教理,笃行戒律。……对外则广作社会慈善、文化教育、宣传等事业,以利益国家社会,乃至世界人群,表现佛教慈悲的精神。所以,他们所说虽是小乘教,但所修的却是大乘行」。 说大乘教,修小乘行;说小乘教,修大乘行:这种对比,可说是虚大师的慈悲方便,在融贯南北中,勉励中国佛教徒,多做些慈善、文化等事业。方便应机的话,原是不用过分推敲的。但中国佛教是大乘,最上乘。在思想上,大师以为:「唯中国佛学握得此佛学之核心,故释迦以来真正之佛学,现今唯在于中国」(佛学之源流及其新运动)。澹思也誉为:「中国佛教的传统,就思想方面说……犹有胜于印度佛教的教理体系」。这不但是大师、澹思、中国佛教徒,就是日本「纯客观的佛教学者」,也许有人同意这种论断。这样,就不免使我惶惑了!这样的圆满大乘,怎么佛教徒都是自修自了,要到大师才真正表现出大乘的悲怀精神呢?如果是「纯客观的学术立场」,把他作为「一堆历史资料」,研究研究,批判批判,理论是大乘,实行是自己那一套,那也许会说大乘教,修小乘行。然而中国传统佛教,是作为自己的信仰,自己的思想;不仅是信受,而且要奉行。理论与实行,可能有距离,但在宗教领域中,不可能矛盾对立到如此──说大乘教,修小乘行。少许人也许会这样,但决不可能是多数,千百年来都是这样,要到虚大师才表现出大乘入世的悲怀精神。在宗教中,这种现象,论理是不应该的。所以说大乘教,修小乘行──这句话,中国传统佛教者是不会同意的,我也不能同意这种说法。 说到出世入世,已成为佛教的熟习用语。说惯了,有时反而会意义不明,所以略为分析: 一、恋世:一般人对于自己的身心,自己的家庭──财产、眷属,自己的民族、国家,自己面对的世界,总是以自我爱染为中心而营为一切活动:占有、控制、支配,一切从属于自己。主宰意欲(权力意志)所笼罩到的,就是世间,就是生死。多数是向外争取,被称为积极的,入世的。少数人为自己着想,向后退一步,清静无为,葆我全真,被称为消极的,出世的。然依佛法来说,这些尽是恋世的(甚或是徇世的)人生,既不是出世,更不成入世,生死众生的常态,被融摄为人天乘法,实不足以表彰佛法的特色。 二、出世:这是我们称之为小乘的,表现为佛教的早期型态。对于现实人生(无始以来生死相续),彻底反省思惟,而肯定为:在生死流转中的一切,是无常、是苦、是无我。也就是没有真正的永恒,真正的安乐,真正的自由。窥见了人生的本质──自我中心的爱染特性,于是乎从无常、苦、无我的正观中,勘破自我,得心解脱,得大自在,这是真正的出世。现实世间,是以「一切从缘起」的原理而可以论决的,出世解脱,可以从缘起的相对性,而领会解脱的可能。解脱的内容,要从修持体验中去证实──自明的;从体证了而见于身心的──无我的生活中而表现出来。这种出世的佛法,解脱的体验,论理是无分于在家出家的。但实际上,以出家为理想生活,舍亲属爱,舍财物欲,过着「少事少业少希望住」的生活;一心一意,为此生死大事,出世解脱而精进(在家者为家属事业所累,比较上是不易达成此一理想),成为时代的风尚。大家钦慕这种超越的风格,形成出家僧伽中心的佛教。有出世倾向,有解脱体验的僧侣,一样的游行教化,弘法利生;为佛教的开展,为众生的利益而随分努力! 三、入世:出世的佛法,一样的弘法利生,对佛教、对人类,有着重大的贡献。但由于事实与理论,促成出世而入世的(大乘)佛教的开展。事实是:僧伽中心的佛教,对世间与出世间,看成截然不同的对立物。于是乎身心如怨贼,家庭如桎梏,三界如牢狱,对世间的厌恶情绪非常强烈。全心全力为了生死得解脱而精进,对宗教的体验来说,也许是有用的。但对其余的一切,显得异常淡漠,甚至不想说法,不愿乞食。对信众来说,养成对三宝(僧伽中心)的尊敬,是有用的;而僧俗的对立形态,却因而日见增强。对信众的教化,布施偏重于供养三宝;对现实人生──家庭、社会、国家,以个人修养而消极适应他。这在佛法普及民间,对社会信众的要求来说,是不够的,不足以适应的;尤其是印度传统的神教,正在日渐抬头!理论是:出世法的修学,重于私德(戒),宁一身心(定)以求彻证。在出家而向解脱的修行来说,布施不是道品。慈悲救济,对解脱并无重要意义。就是为教而多闻说法,也被看作旁骛而不重正事。跋耆比丘对阿难的说偈讽谕,正表示了这种倾向。解脱以后,要办的(了脱生死)大事已经办了。慈悲济物,弘法利生,对解脱来说,做也不曾增得什么,不做也不曾减得什么。从这种理论,造成这种现实(一般风尚)。出世的佛法,如真正信愿充足,那就一心一意,为此理想而进行。超脱的,闲云野鹤式的圣者,成为那种佛教的信仰中心。然而面对这种不足以适应社会要求的佛教、圣者,而想起了佛教公认的,释迦佛过去修行的菩萨风范,以及释迦成佛以来为法为人的慈悲与精神,不免要对出世佛法,予以重新的估价。在佛教青年大众,在家佛教弟子间,涌现了以佛菩萨为崇仰的,出世而入世的佛教。对旧有型态的佛教,贬之为小乘,自称为大乘佛教。所以从本质来说,大乘是入世的佛教。 大乘理论的特点,是「世间不异出世间」;「生死即涅盘」;「色(受想行识)不异空,空不异色」。从一切法本性空寂的深观来看一切,于是乎世间与出世间的对立被销融了:可以依世间而向出世,出世(解脱)了也不离世间。从理论而表显于修行,以佛菩萨所行为轨范,布施被看作首要的道品(六度之首);慈悲为菩萨道的必备内容,没有慈悲,就不成其为菩萨了。如果我所理解的,与实际不太远的话,那末大乘入世佛教的开展,「空」为最根本的原理,悲是最根本的动机。中观也好,瑜伽也好,印度论师所表彰的大乘,解说虽多少不同,而原则一致。从「空」来说,如『瑜伽』「真实义品」所说:「空胜解」(对于空的正确而深刻的理解)是菩萨向佛道的要行。生死性空,涅盘性空,在空性平等的基点上(无住涅盘),才能深知生死是无常是苦,而不急急的厌离他;涅盘是常是乐,是最理想的,却不急急的趣入他。把生死涅盘看实在了,不能不厌生死,不能不急求涅盘。急急的厌生死,求涅盘,那就不期而然的,要落入小乘行径了!在「空胜解」中,法法平等,法法缘起──身心、自他、依正都是相依相待的存在。于是悲心内发,不忍众生苦,不忍圣教衰而行菩萨道。在菩萨道中,慈悲益物不是无用,反而是完成佛道的心髓。为众生而学,为众生而证。一切福慧功德,回向法界,回向众生。一切不属于自己,以众生的利益为利益。没有慈悲,就没有菩萨,没有佛道,而达于「佛心者,大慈悲是」的结论。本于这种理论而见之于实行,主要的如『般若经』所说,时时警策自己:「今是学时,非是证时」。因为从无我而来的空慧,如没有悲愿功德,急求修证,尽管自以为菩萨,自以为佛,也不免如折翅(有空慧的证悟,没有悲愿的助成)的鸟,落地而死(对大乘说,小乘是死了)。所以菩萨发心,以空胜解成大慧,以福德成大悲。一定要悲愿深彻骨髓,然后证空而不会堕落小乘。总之,大乘的入世的佛法,最初所表达的要点是:不异世间而出世,慈悲为成佛的主行,不求急证,由此而圆成的才是真解脱。 大乘法的开展,本富于适应性而多采多姿的。大乘而为更高度(?)的发展,主要的理由是:出世的解脱佛法(小乘),在印度已有强固的传统,五百年来,为多数信众所宗仰。现在大乘兴起,理论虽掩盖小乘,而印度出世的佛教,依僧团的组织力,而维持其延续。大乘新起,没有僧团,在家众也没有组织,不免相形见拙。为了大乘法的开展,有迁就固有,尊重固有(不再痛骂了),融贯固有的倾向。同时,除了少数卓绝的智者,一般的宗教要求,是需要兑现的。菩萨的不求急证(不修禅定,不得解脱),要三大阿僧只劫,无量无边阿僧只劫,在生死中打滚,利益众生:这叫一般人如何忍受得了?超越自利自了的大乘法,面对这些问题(采取偏重信仰的办法,此处不谈),于是在「入世出世」,「悲智无碍」,「自利利他」,「成佛度生」──大乘姿态下,展开了更适应的,或称为更高的大乘佛教。这一佛法的最大特色,是「自利急证精神的复活」。不过从前是求证阿罗汉,现在是急求成佛。传统的中国佛教,是属于这一型的,是在中国高僧的阐扬下,达到更完善的地步。这一大乘的体系,虽也是多采多姿,就同一性来说:一、理论的特色是「至圆」:我可以举三个字来说:「一」,什么是一?「一即一切」,「举一全收」。简单的说:一切佛道,一切众生,一切烦恼,一切法门,一切因果,一切事理--- 一切一切,无量无边,不可思议,而不离于一。这样,「一即一切,一切即一」;「重重无尽」,就是「事事无碍」。「心」,什么是心?如果说救众生、布施、庄严佛土;真的要向事上去做,那怎么做得了呀!做不了,怎么可说「圆满」,「波罗蜜多」(事究竟的意思)!原来一切唯是一心中物:度众生也好,布施也好,庄严佛土也好,一切从自心中求。菩萨无边行愿,如来无边功德庄严,不出于一心,一心具足,无欠无余。「性」,什么是性?法性平等。如佛法以缘起为宗,那就因果差别,熏修所成。现在以法性而为宗元,如禅宗说「性生」(「何期自性能生万物」),天台宗说「性具」,贤首宗说「性起」。从无二无别法性而生而起,所以圆通无碍,不同事法界的隔别。二、方法的特色是「至简」:理论既圆融无碍,修行的方法,当然一以摄万,不用多修。以最简易的方法,达成最圆满的佛果。根据这种理论,最能表显这种意境的,莫过于参禅、念佛了!三、修证的特色是「至顿」:基于最圆融的理论,修最简易的方法,一通一切通,当然至顿了!例如「一生取办」,「三生圆证」,「即心即佛」,「即身成佛」。成佛并非难事,只要能直下承当(如禅者信得自心即佛;密宗信得自身是佛,名为天慢),向前猛进。在这一思想下,真正的信佛学佛者,一定是全心全力,为此大事而力求。这一思想体系,大师说是大乘教理,其实是:大乘中的最大乘,上乘中的最上乘!胜于权大乘,通大乘多多! 这一至圆至顿的法门,在中国佛学,中国文化史上,真是万丈光芒!虽说「至顿」,其实还得痛下功夫。如禅宗,一闻顿悟的,也许是有,而多数是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才能有个入处。清末民初的几位禅匠,隐居终南,见人来就呵斥说:「这不是你来的」。原来悟道以后,还得向深山里养道,绵密用功。念佛是最简易了,要得一心不乱,也非念兹在兹,专心持名不可。什么事有此重要?还有什么不应该放下?凡是于圆顿大乘,肯信肯行,那一定是「己事未明,如丧考妣」,全心全力,为成佛得大解脱而精进!这一思想发展起来,成为佛教界公认的准则。那末真心修行的,当然是一意专修,决不在事相上费力。入佛门而敷衍日子的,也得装个门面,赞扬赞扬,总不能让人看作甘居下流,骛世事而不务道业。信众自然也钦慕这个;老年来学佛修行,桑榆晚景,更非急起直追不可。中国佛教的重于自修自了,出家在家,一体同风,就是这种最大乘思想的实践。所以,中国的教理是大乘,应该说最大乘。中国佛教的修行,虚大师说是小乘行,其实这正是最大乘的修行! 从理论说,至圆,至妙!从修行说,圣者的心境,非凡夫俗子所知。你觉得大乘应该入世吗?不知道入世出世,无二无别。而且,十字街头好参禅;搬柴挑水,无不是功夫,那里离了世间?你觉得大乘应慈悲救济众生吗?从前,释迦未下王宫,度生已毕。度佛心中之众生,成众生心中之佛。你来,请坐;你渴,请喝茶,那里不在度你救你!如觉得大乘应广修布施吗?不知道一念圆悟,六度万行,法法现成!还有什么可着而没有施舍的吗?你说不会,那是杲日当空,盲者自蔽,怪不得老僧。总之,不是一一销归自性,就是一一会归不二,总叫听者无话可说。然而,尽管无话可说,心里却老是有问题。入什么世呀!慈悲利济在那里呀!唉!俗知俗见,奈何奈何! 大师深入于中国的传统佛教──圆顿大乘,所以「上不徵五天,下不徵各地」(民国十六年后,也多少修正了),崇仰中国佛教教理为最高准量,为中国佛教教理而尽最大的维护责任。对中国圆顿大乘的无比忠诚,为真正信仰者树立典型!在近代大德中,没有比大师更值得可敬了?大师自己(民国廿四年:优婆塞戒经讲录)说:「本人系以凡夫……愿以凡夫之身,学菩萨发心修行」。生在混乱的时代,佛教衰落的时代,面对事实,就难免以初心凡夫的心境,来弘法救僧。他竟然说:「无即时成佛的贪心」。是的,全心全力去即时成佛,那还有什么时间与精神来为法为人呢!大师「行在瑜伽菩萨戒本,志在整顿僧伽制度」;护国、护教;联络佛教国际;忧时议政:都着力于事相的修为。(十七年)讲『人生佛学』时说:「大乘有圆渐圆顿之别,今以适应重徵验,重秩序,重证据之现代科学化故,当以圆渐之大乘法为中心」。(十七年)讲『佛陀学纲』,说学佛的「办法」,是「进化主义──由人生而成佛」。大师的思想,孕育于中国传统──圆顿大教,而藉现实环境的启发,知道神学式的,玄学式的理论与办法,已不大能适应了。凭其卓越的领悟力,直探大乘的真意义,宣扬由人生而成佛的菩萨行。在实行的意义上,实与大乘的本义相近。为了诱导中国佛教,尊重事实,由人生正行以向佛道,不惜说中国佛教的修行是小乘。大师那有不知参禅、念佛,是至圆、至顿、至简、至易的究竟大乘呢!问题在:入世、利他、无所不施──这些问题,在凡夫面前,即使理上通得过,事上总是过不去。由于圆顿大乘是小乘急证精神的复活,所以方便的称之为小乘行,策励大家。这真可说眉毛拖地,悲心彻髓了! 从初五百年出世为重的声闻佛教中,有大乘佛教的应机而兴,主要原因是:佛法不仅出世而是入世的,不仅自利而应利他的。但问题可来了,怎样入世呢?还是先出世,还是先入世呢?先入世,这可以说是根本不通的。因为众生一向生于世间,死于世间,以自我为中心而营为一切。就是治国平天下的大道,也还不过是世间常事!世间的常道是恋世,人人都会,还要佛法来提倡吗?是众生的老路子,如果称之为入世,那人人都是入世,也不需要大乘来凑热闹了!这所以纯俗化的佛教活动,尽他说是入世,是大乘,不能引起我们的赞扬!有的人以为:「未能自度,焉能度人」?「未能出世,焉能入世」?所以先应「真修实悟」一番,等生死已了,解脱自在,再来垂手入尘,广作入世利生的大业!这就是上乘、最上乘的修行路子。如有出格的根机,也能光芒万丈,普利人天。但一般人呢?如先应出世一番,而一旦成为佛教的思想准则,老少僧俗,一体同风,那一定会形成虚大师所说的:「说大乘教,修小乘行」的病态了!这是事实如此,而不是口舌所能辩解的。从前,有人向我提出问题,我曾因此而写过一篇「自利与利他」。质疑的大意是说:「佛教的慈悲利他,确是极伟大的!然而,谁能利他呢?怎样利他呢?这非先要自己大彻大悟不可。这样、中国佛教界,究有多少大彻大悟而解脱自在的?如仅是极少数,那末其他的多数,都不够利他的资格,唯有急求自利了!这似乎就是佛教口口声声说慈悲利他,而少有慈悲事行的原因吧!大彻大悟而解脱自在的,才能神通变化,才能识别根机,才能为人解粘去缚……那末佛教慈悲利生的实行,可说太难了!太非一般的人间事了」!总之,如觉得先要出世──真修实悟一番,那也只好承认「说大乘教,修小乘行」,接受现实人间的评价了! 随俗而向世间,算不得入世。出世解脱了再说,又是类同小乘,空谈入世,不成事实。那怎样才是入世为本的大乘呢?这就是发菩提心了。最上乘者,要你从发胜义菩提心下手,那是先要真修实悟的老路子。秘密乘者,有更高妙的大菩提心,什么赤菩提心,白菩提心。其实,发菩提心的真实意趣,是愿菩提心。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如果一心上求佛道,但知我要成佛,我要证大涅盘,我要,我要,一切为了自己。那即使天天想成佛,要成佛,读大乘经,说大乘法,也根本不是佛乘种子,一丝丝菩提心的内容也没有(充其量,自证自了而已)。真正的菩萨愿,是从慈悲中来的。所以说:「菩萨但从大悲生」;「未能自度先度他,菩萨于此初发心」。见众生苦而发心,见正教衰(众生失去了光明的引导)而发心,见世间衰乱而发心,见众生生死流转而发心。于是以大觉的佛陀为师范,为众生而学,为众生而修;一切功德,回向法界众生,令一切众生得利益安乐。从悲心出发而为众生,不为自己──不为人天功德,不为名闻,不为自己成佛,就是无我的实践。大乘重布施,布施只是自我牺牲。如空胜解渐明,那无我的慧力渐增,慈悲利济的心,也就越真切了! 声闻法中,先归依三宝,归依就是信愿。在大乘中,大乘归依就是发菩提心,也就是大乘信愿。这是大乘的先决条件,所以说:「信为道源功德母」。归依不仅是形式,不只是信佛教,而是从世间心行中,以三宝威德为增上缘,从自己身心中,引发一种回邪向正,回迷向悟,回系缚向解脱,回自我而向法界众生----超越世间常行的力量。这是虔诚的、恳切的、热烈的,归向于无限光明而心安理得的。由此而成潜在的善根,名大乘菩提种子。有了菩提心种,那就怎么也终于要成佛的,暂时忘却而菩提心不失的,即使堕落,也是受苦轻微而迅即出离的。这就是大乘法中,极力赞扬菩提心的理由了!有了这,世间一切正行,从来都不障出世。这样的世法,是顺向佛道的;有超越出世的倾向,而不离世间的,这就是大乘的入世。当然,如执一切为实有,在进行中会困难重重,可能会暂时忘失而退堕小乘,也可能堕落。这所以大乘的悲愿,一定要与大乘的空胜解相结合,才能更稳当的向前迈进!不过,即使是堕落了,菩提心种的内熏力,一定要归向佛道的。即使是退入小乘,也还是要回心向大的! 急证精神复活了的最上乘,当然是根源于印度的。但专心一意于自求解脱,甚至将在佛法中所有种种福德、慧解,看成与本分无关,可说是中国佛教的特色。晚唐以来,佛教渐向衰落阶段,这种情形就越来越显著。学佛的人,如这一生而没有了脱生死,似乎死了就前功尽弃,死了非堕落不可!例如说:「若还不了道,披毛戴角还」。这不但将业果看作还债,而对于出家持戒、闻法、宏化、庄严道场等一切功德,看成毫无用处,这是中国佛教的特色。如泰、缅等国,也有「若还不了道,披毛戴角还」的信仰,会有人人出家一番的习俗吗?又如说:「无禅无净土,铜床并铁柱」。这等于说:没有究竟悟证,往生极乐,那死了非堕地狱不可,这是中国佛教的特色。在中国佛教中,很少能听到:此生幸得闻法,幸得出家,死而无憾。更没有听说:临命终时,念施、念戒、念天而心无恐怖。一般信佛的,布施、诵经、念佛、礼忏,求现生福乐的多,而为消罪业,死了减少(鬼)地狱的痛苦着想,是大多数(这是经忏特别发达的原因)。少有人说:以此礼佛因缘,闻法因缘,听法供僧因缘,布施因缘,持戒因缘,将来一定解脱,一定成佛;充满信心与理想,而生活于三宝光明的摄护之中。不知(归依三宝)发菩提心的,所有一切功德,与一般不同,都倾向于出世,为成佛作因缘。反而将归依、布施、持戒,一切为法为人的善行,看作与本分事一无用处,死了就前功尽弃。中国佛教向高处发展,但从浅处看,在业果相续中,倾向三宝,而福慧展转增长,直到成佛的理论──从世间而渐向出世的因果信仰,太差劲了!死了变鬼,一死而前功尽弃的习俗信仰,深深的影响中国佛教。与至圆至简至顿的大乘佛教相结合,也就难怪「说大乘教,修小乘行」了! 中国佛教的理论与修行,说起来应称之为最大乘的。但从实际上衡量起来,虚大师是称之为「说大乘教,修小乘行」的。普遍地行小乘行,当然也就少有入世的了。然澹思原作说:「而世入者,真以实践著称,则于大师前尚未闻未见」。「唯太虚大师一人,始真正表现出来」。这样的推重虚大师,我听了当然是很舒服的。但对中国佛教来说,觉得话似乎说得过分了些,特别是以虚大师的僧伽参政为例。僧伽参政,可以表现大师的入世精神;假使大师没有提倡僧伽参政,以大师数十年为法为人而奉献身心来说,难道就不足以表现入世的悲怀理念?如别的不足以表现入世,要提倡僧伽参政,才真正表现出来,那就不敢苟同了! 大乘入世,源于悲心而发为菩提的愿欲。从菩提愿欲中,涌出真诚、勇健的入世悲怀。由此而表现于事行,是人间的一切正行。如虚大师(行为主义之大乘)说: 「敢为之告曰:吾人学佛,须从吾人能实行之佛的因行上去普遍修习。尽吾人的能力,专从事于利益人群,便是修习佛的因行。要之,凡吾人群中一切正当之事,皆佛之因行,皆当勇猛精进积极去修去为。弃废不干,便是断绝佛种」! 菩萨入世的大乘行,或以十善为代表,称十善菩萨,而实是人间的一切正行。本生谈也好,大乘经也好,简要或深广,多少不同,而表现入世的意义,是一样的。大乘经中,或从宣扬佛法以表达大乘,如维摩长者那样,到处方便摄导,利益众生。论究学问也好,经营实业也好,从事政治也好,办理教育也好……那一样不表达大乘的入世?从参学佛法以表达大乘,如善财童子所参访的善知识----法官也有,语言学家也有,比丘、比丘尼也有,航海家也有,工程师也有,严刑、善政的政治家也有……那一样不表达大乘的入世?以善财参访的善知识来说,利益众生的大乘,是遍及人间一切正行的。大乘行者,站定自己岗位,各守本分。不但自己从事的事业,是正行而有益于人生,而又藉此事业,摄受同愿同行,从自己当前的事情,融入佛法而导归大乘。所以制香师说香法,航海家说海法、船法,语言学家说语言法……。自己所行的,就是自己所摄导众生的。自己所教化的,就是自己所行的。所以大家都说:「我但知此一法门」。一切正行的总和,表现了法界庄严无尽的大乘法门。大乘遍及人间的一切正行,那一样不是入世?但有一前提,就是发菩提心。没有,这些都不是佛法。有了菩提心,这些都融归大乘,成为成佛的因行。所以善财童子总是说:我已发菩提心,不知云何修菩萨行。 依佛法而论,以悲心为主而营为一切正行,都是入世。这在中国佛教,似乎不能说从来未闻未见吧!举例来说:为了追求正法,不惜冒险犯法,偷渡玉门的唐玄奘,西行十九年,深通大小论学而归。孜孜于翻译工作,尽其最大的努力:这都不算大乘入世精神的表现吗?太宗曾劝他罢道,参与政治,玄奘婉谢了。难道放弃十九年的学绩,参与政治,才能称为入世吗?当然不是的。凡真从悲心激发,为法为人,而学而修而教,站在比丘、比丘尼立场,尽比丘、比丘尼本分,整理僧制、统摄大众、阐扬法化,为什么不能称为入世?中国佛教入世精神的衰落,问题在:轻视一切事行,自称圆融,而于圆融中横生障碍,以为这是世间,这是生灭,都是分外事。非要放下这一切,专心于玄悟自修。这才橘逾淮而变枳,普遍地形同小乘。问题在:在家学佛,不知本分,一味模仿僧尼,这才不但出家众不成入世,在家学佛也不成入世。这真是中国佛教的悲哀!如从根本上失却了大乘特质,怕人人参政,也未必入世呢! 中国文化,一向是政治第一。孔子以小人称樊迟,只因他心在农圃。而大人之学,就是治国平天下。这所以学问无他,「优则仕」而已!以佛教为出世,以儒家为入世,在中国已是根深蒂固的观念了!其实,以现代的思想来说,佛法比儒家,高明得多!因为职业无贵贱,人生以服务为目的。人间一切正行(种田种菜也不例外),都可以利益众生,都是菩萨事业,都是摄化道场,都是成佛因行。菩萨利济众生,可以从政而不一定要从政。从这一观点来说,就不能说「世入者,真以实践著称,则于大师前未闻未见」了! 菩萨遍及各阶层,不一定是暖赫的领导者。随自己的能力,随自己的智慧,随自己的兴趣,随自己的事业,随自己的环境:真能从悲心出发,但求有利于众生,有利于佛教,那就无往而不是入世,无往而不是大乘!这所以菩萨人人可学。如不论在家出家,男众女众,大家体佛陀的悲心,从悲愿而引发力量:真诚、恳切,但求有利于人。我相信:涓滴、洪流、微波、巨浪,终将汇成汪洋法海而庄严法界,实现大乘的究极理想于人间。否则,根本既丧,什么人世、出世,都只是戏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