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七夜,在风雪兼程赶回家人群中,我出门沿金温铁路北上。乘着身下这条钢铁长龙,我要完成古历2008年最后一件事,谒见它的养育人南怀瑾先生。
枫落吴江冷
循着其助理的手机导航,翌日傍晚,表哥蒋章元驱车带我驶向他:苏州、吴江、太湖大学堂。
吴江?我曾经被诗词泡软的心第一时间跳出唐诗残句“枫落吴江冷”,侧首车窗外,叶凋林疏,高速公路旁吴江明灭,在这个岁末,没有两岸红枫似火的温暖护绕,千年的它是否依然感到冷?突想起他讲座里引用过“但得流传不在多”,但得流传不在多,五个字就够了。
暮色中的大学堂
朔风呼啸,我们比暮色抢先到达。下车四顾,一座占地三百亩的庄园豁然摆开,楼幢掩映,建筑如预料般古香扑鼻。连绵的围墙外,平躺着烟波浩瀚的太湖,携美女,驾扁舟,范蠡归于此;青箬笠,绿蓑衣,张志和钓于斯。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个历代咏叹不绝的隐逸佳处,一块漂泊余生后终老的乐土。
九十不须杖
如此时候赶到,存心要叨扰一顿。
六点钟,餐厅的门悄然打开,提早落座等候的我们一齐回眸,一位头裹黑风帽、身着浅灰色棉袍的长者轻轻走进,慈眉善目间,笑意蜂拥出关,一见我们就合掌致礼。
是先生?我惊疑间,章元快步上前,扬声回应:“老师好!”道罢严冬里的“寒”暄,章元开始介绍我。“哦,也是南宅的?”南怀瑾含笑注目,伸出手。
干净、修长、温暖,我俯身握住的是一双迎送过91个春秋的手?《礼记·王制》曰“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他以九旬高龄,不需要拐杖,居然就这样稳健走来,难道地球不是圆的?
中餐西吃
晚餐铺了两大桌。
早有耳闻他到哪里,哪里就变成“人民公社”,果然,一起入席的有中国人民大学校长、有台湾显要萧政之女公子、有美国著名建筑家、有法师、有比丘尼,三教九流,五湖四海。当年孟尝君三千门客该何等规模?
菜肴七八碟,朴素而平常,饭与粥各两大盆,供客自行取用,特殊的在于每碟菜皆有公筷,饭与粥也皆有公勺。于是,虽为中餐,却是西式的分餐吃法。中西合璧,是否也象征他一生贯通中西的精神?
常存君子道
动箸前,南怀瑾挥手把我招来:“你是什么辈分?”
默念着南宅的辈分字“常存君子道”,我阴差阳错岔道:“我算起来是你的侄孙”。
“哦,那你是君字辈”,南怀瑾没有犹豫地立即报出。舌尖翻滚着他的谱名南常泰、我的谱名南君航,我毫不怀疑他牢记着这句“常存君子道”,它满载多少深意,几乎每个字都抛过光、打过蜡。
成年也有压岁钱
继续履行着引进任务,表哥在席上大力抬举我:
这青年人出了几本书,想送给你……乐清市委市府前年投入几百万元,搞一套《乐清文献丛书》,出版乐清历代著名文人学者的作品集,他编注了你先生朱味温的集子,是迄今最全版本……
南怀瑾呵呵听着,不以这堆夸过头的话为忤。他忽然起身离席,唤来一年轻女助手,背朝我们低声吩咐。
几分钟后,南怀瑾在我不经意间走近,乍抬头,他手持一个红包,轻拍我肩膀:“今天也算过年了,你老远来看我,我把你当成孩子,这是给你的压岁钱”。压岁钱?已38岁的我,有8岁女儿的我,跟压岁钱绝缘多少年了?然而,作为侄孙,面对大了半个多世纪的他,我的确还是“孩子”。
兰阇,兰阇
衣冠满座间饭罢,南怀瑾仍在细嚼慢咽。夹起桌上言语,明显可以判断,其他人皆缔交他多年,外人很难揪住攀谈的藤蔓。
远远地,掠到我的闲坐无味,南怀瑾停下与众人的谈笑,转头向我:“你不是说有书送给我吗?拿过来啊”。叹服他照顾的周到细致,我依次递上《野渡无人舟自航》《中国铀矿之父——南延宗纪念集》以及与朋友合著的《温州密码》。
“野渡无人舟自航”,南怀瑾喃喃念着。“我改了一个字”,“改得好,改得好”。
酬答声中,我悠然忆起《世说新语》载王导拜扬州刺史,前来道贺宾客多达数百人,一一款语接待,人人有悦色。唯有临海一任姓客与几位胡人未洽。王导“因便还到过任边云:‘君出,临海便无复人。’任大喜说。因过胡人前,弹指云:‘兰阇,兰阇’。群胡同笑,四坐并欢”。
俞曲园、黄菊襟、朱味温
书穷稿现,我递上两份打印稿,朱味温的文集目录与年谱简编。目录收入上世纪80年代他回忆朱味温的两篇序文,年谱收入民国21年他成为朱味温关门弟子一事。
“秀才人情纸半张”,一边交割这些菲薄礼物,我一边翻掏起陈年旧账:“叔公你的老师是朱味温,你是否知道朱味温老师是黄菊襟(乐清梅溪书院山长,晚清地方名士),黄菊襟又是余曲园(俞樾、清代大儒)弟子,肄业于他杭州的诂经精舍,也就是说,从俞曲园、黄菊襟、朱味温到你,有一条师承脉络”。
南怀瑾谦逊地笑了:“这是你的研究发现,我可不敢这么认为。我只跟朱先生一个暑假,他给我讲吴梅村的《琴河感旧》,我就会作诗了。他还有个学生陈诚,后来做到台湾副总统,我跟陈诚是先后的同门”。
我接下话头:“是的,朱先生弟子很多,我总结为‘十大弟子’,包括陈诚与你”。“还有些谁啊?”南怀瑾好奇垂问。
“还有章太炎女婿朱镜宙、林佛性、伍叔傥、洪式闾……”
“林佛性我知道,台湾司法行政部长,伍叔傥也是很有名的学者”,他看着我,不吝谬赏(以下文字马赛克,呵呵)。
“我的作品都不满意”
趁气氛良好,我抛出此行主要目的,向他请教关于家族名人、关于朱味温、关于他:“据族人南光林讲,1948年春,著名地质学家南延宗在南宅拜访过你,并有过长谈。当时都谈了什么?能否说说对他的印象观感?”
“《朱味温集》即将出版。他还有散失的作品吗?朱味温是否又字味渊?”
“南宅其他文化名人,医学家南宗景(南振镛)、戏剧活动家南镜秋(南常明、南蒋澄)、画家南式仁(南绍潘),你知道他们事迹吗?有交往吗?”
南怀瑾一一笑答着,六十年沧桑往事不假思索娓娓道来,云烟般逝去的人物在他口里缓缓复活。他的记忆已不仅是铁打的,而且还不会生锈。
“你认为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是什么?”“你著作等身,迄今最满意是哪部?”……满桌只剩下我与他的对话声,依稀整个太湖都停止涟漪,在窗外倾听:“我到现在为止的作品都不满意,我最好的作品还没出来,正在写呢”。
向南怀瑾介绍《朱味温集》(书稿),表哥蒋章元摄。细节才是巨大的
不知何时,晚餐已自动结束,酒菜撤去,换上场各种糕点小吃,不少叫不上名。叫不上名的不仅是我,也包括他,原来它们大都是他遍布各地的学生友人自制,且自发送来。送的人实在太多,个别连谁送来,竟都不可考。
品尝着不知其名、不知谁送的精美点心,章元适时提议合影。南怀瑾欣然说好,但随即声明老了,易坐难立,就不起来了,让我们站他身后。
细节才是巨大的,细节的力量才是无穷的,我不能不被他这份礼貌打动,被这份不愿后辈误会为自大、事先主动解释的用心打动。
赠书与赠言
夜渐浓,南怀瑾的谈兴也如洒进味精,从绍兴师爷、朱镕基题词、会计多数都作假到当今皇帝,话题天马行空,纵横捭阖,听及我对他历年著作都有关注,他盎然相询:“我最新出的两本书,你知道吗?”
“《漫谈中国文化》与《小言〈黄帝内经〉与生命科学》,新闻里看到书名,但还没读过”,“那我送你”。洁白的封面,淡雅的装帧,一似今夜他这颗冰雪般素心。“漫谈”、“小言”,也正照应之前要我用笔写下的四字赠言“虚怀若谷”。
不早了,婉谢他的相送,我们拳拳告辞。
街空路长,宵深岁晚,门外枫落吴江冷,我还得穿越无数风霜迢迢归去。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有的人值得你花费千万里去见,虽然见了也没什么,但那一刻倾盖如故,却足以让凉世浮生多点温度,少点虚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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