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传统北传佛教,向以大乘菩萨道自许,对声闻解脱道则有意无意地鄙视其价值,更从未料到,大乘菩萨道想当然耳的主流地位,会被质疑和否定。如今,由于世界交通便捷,文化传递管道多元且快速,其他区域的佛教思想轻易可得,传统北传佛教的内涵与功能,开始必须接受其他佛教体系的直接对比。佛法兴于世,不外是为了令众生离苦得乐,入佛知见,而戒定慧三学,正是达此目的的手段。今人正以戒定慧三学的实际作用,来检视南北传佛教的异同。再怎样崇高的教理,必须能发挥其超越生死的实用价值,否则也仅仅是空谈而已,终为人们所遗弃。本是代表释尊本怀的北传大乘菩萨道,由于自身过分偏倾于宗教仪式,及与世俗慈善事业合流,模糊了佛教不共世间的本质,故而其价值与可行性开始被质疑,甚至连其存在的真实性都被否定了。
今日,解脱道与菩萨道,在不识者的眼中,似乎成为对立的二法。偏执与相互否定,实已扭曲了佛法的原貌。有鉴于此,笔者尝试藉由本文厘清解脱道与菩萨道的关系,为二者之安立提供几个思惟面向。
二、三乘与一乘
要论解脱道与菩萨道的关系,须先回归到一个原点,即二者同是释尊所说之法。同一觉者,同一智慧,岂会说出相互对立之法?正如《妙法莲华经》〈方便品〉所说:
“我有方便力,开示三乘法。
一切诸世尊,皆说一乘道,
今此诸大众,皆应除疑惑,
诸佛语无异,唯一无二乘。”(T09, p. 8, b27-c1)
此中所说“三乘道”与“一乘道”,不必然是说法时间先后的关系,所谓的“会三归一”也不必然要否定三乘后,另外显示唯一乘。应该如天台智者大师所说,若依“相待判”,佛法有藏教、通教、别教、圆教之分;若依“绝待判”,四教皆是释尊本怀所流露,四教皆圆。因此在同一经的〈 譬喻品〉则说:
“汝等当知此三乘法,皆是圣所称叹,自在无系,无所依求。乘是三乘,以无漏根、力、觉、道、禅定、解脱、三昧等而自娱乐,便得无量安隐快乐。”(T09, p. 13, b15-18)
佛法之所以有三乘之分,都是世尊为度化不同根性众生,以其方便力所作的善巧施设,并非是截然对立的三法,反而“皆是圣所称叹”的。三乘之所以别异,是从众生边来论,从教法施设来论的,并非真如实相上的差异,亦非释尊说法智慧上的差异。
兹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所谓“法不孤起,仗缘方生”,一切世出世间法,无不依缘而生,实皆无自性,即便是一乘法,亦不过是开权显实之用而已,何曾有自性?一乘法的存在,此义就如释尊付法予迦叶时所说的一样:“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藉此偈颂也可了解,三乘法并无本体上的差异。
准上所说,既然解脱道与菩萨道之间,不论从教法起源皆承释尊,或从所依理体皆归缘起性空来看,皆得以会通一处,自然两者在实践运用上,必也不会互相捍格。
三、菩萨道含摄解脱道
佛法常说“诸法无自性,众生佛性平等”,但同时也承认众生的业感与缘起,是无量差别的,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众生既因业力招感而生娑婆,为烦恼所牵,则是必然之事,这是修行的现实。若忽略这些既成的业报,不思出离,侈言不畏生死,于五浊恶世广利众生,无异是痴人说梦。因此,修习解脱,超越生死烦恼,是三乘共义,即便菩萨道行者亦是不舍此行,其如瑜伽菩萨戒所说:
“若诸菩萨安住菩萨净戒律仪,起如是见,立如是论:菩萨不应欣乐涅槃,应于涅槃而生厌背;于诸烦恼及随烦恼,不应怖畏而求断灭,不应一向心生厌离,以诸菩萨三无数劫流转生死,求大菩提。若作此说,是名有犯,有所违越,是染违犯。何以故?如诸声闻于其涅槃欣乐亲近,于诸烦恼及随烦恼深心厌离,如是菩萨于大涅槃欣乐亲近,于诸烦恼及随烦恼深心厌离,其倍过彼百千俱胝。以诸声闻唯为一身证得义利,勤修正行;菩萨普为一切有情证得义利,勤修正行。是故菩萨当勤修集无杂染心,于有漏事随顺而行,成就胜出诸阿罗汉无杂染法。”(T24, p. 1112, c16-29)
文中具体点出菩萨亦是“于诸烦恼及随烦恼深心厌离”,只因“普为一切有情证得义利”,才未急求自了,但于“无杂染心”仍是精勤修集的。
再者,虽说菩萨为度众生不离生死,但这并不表示菩萨如同凡夫一般,无知地承受生死苦,应如《宝积经》所说::“譬如有诸莲花生于水中水不能著,菩萨亦尔,生于世间而世间法所不能污。”因此,菩萨也要为出离世间法之污染,广修一切解脱道。这如瑜伽菩萨戒所说:
“若诸菩萨安住菩萨净戒律仪,如薄伽梵于别解脱毗奈耶中,将护他故,建立遮罪,制诸声闻,令不造作,诸有情类,未净信者令生净信,已净信者令倍增长,于中菩萨与诸声闻应等修学,无有差别。何以故?以诸声闻自利为胜,尚不弃舍将护他行,为令有情未信者信,信者增长,学所学处, 何况菩萨利他为胜。”(T24, p. 1111, c4-11)
又如《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所说:
“须菩提!菩萨摩诃萨内身中循身观,勤精进一心,除世间贪忧,以不可得故。外身、内外身亦如是,受念处、心念处、法念处亦应如是广说。须菩提!是名菩萨摩诃萨摩诃衍。”( T08, p. 254, b11-15)
菩萨道亦将声闻戒法视为“应等修学,无有差别”,同时修学声闻禅法-四念处,以“除世间贪忧”,甚至将一切声闻解脱法,皆视为摩诃衍。由此,修持菩萨道者应当正视菩萨道内摄解脱道的事实,将解脱道离欲清净的功德力,转化为菩萨道的资粮,而不该再盲目地否定解脱道了。
四、解脱道与菩萨道之别异
前节虽说明了解脱道与菩萨道间有相通、相摄之义,但并不因此证成二者可完全互相取代,因为二者之间存有不可取代性。虽如前节所说,三乘之间并无绝对之对立性存在,然其中却有一道理需抉择。从缘起性空来看,三乘之“体”是无差别,然若从性空缘起来看,三乘的“相”与“用”却不能说无所差别。所依仗的缘不同,所显的德用亦不同,所度的机自然不同。若含混笼统地将三乘打成一团,不仅违背缘起法则,也破坏了世尊慈悲,因应众生种类不同,所施设的善巧方便。此处特举两点,以显示解脱道与菩萨道,在对应众生种性差异性的善巧上,是存有不可取代性。首先谈二者所感果德之差异。阿含经向来被认定为声闻根本教典,然在《杂阿含经》卷二十六却说到:
“若此力成就。如来.应.等正觉得先佛最胜处智。能转梵轮。于大众中师子吼而吼。如此十力。唯如来成就。是名如来与声闻种种差别。”(T02, p. 187, b2-5)
不仅十力是罗汉所无,十八不共法亦是罗汉所不能证得的。声闻教承认阿罗汉非等于佛,其教法所揭示的实践法与果位,最高也只到阿罗汉果。问题是,得阿罗汉果后,便不受后有,超出三界,接著应该修持何种法方能到达佛果?在声闻解脱道里,并不能找到明确的修行规划
。若然,众生可以修成阿罗汉,但与佛之间却似有一个不可跨越的鸿沟。佛不是自然天成,而是由众生修成,这是诸佛教的共义。然若依解脱道的修行体系,佛果却是无由获致。事实上,佛是修持菩萨道而成的,唯从菩萨道才能了解佛为何拥有阿罗汉所没有的十力与十八不共法,亦唯有菩萨道才能填平这个不可跨越的鸿沟。菩萨道除了收摄解脱道,更明确指出一条完整的成佛之道。这正是菩萨道不共解脱道的价值。再来谈解脱道与菩萨道二者发心与修持善巧的不同。解脱道对应于《菩提道次第略论》的三士道,即是其中的中士道。该论将中士道分为正中士道与共中士道二种。正中士道是指以声闻出离心修持解脱道,以超越三界,解脱生死,证入寂灭为志,因此不以证佛菩提为最终目标,亦无愿于生死海中恒度众生。至于共中士道,则是整体菩提道的一部份,择取与解脱道相共的戒定慧为菩提资粮,作为进修上士道(菩萨不共法)的阶梯,其目的仍然是向于成佛。因此修学共中士道,其实就是菩萨道的一环。就菩萨道而言,并无纯粹、单独的正中士解脱道的修学,这点是必须明确厘清的。
正中士道与共中士道两者之差异,另可用下面例子来说明:例如甲车从A点出发,终点站是B,到了B必然下车,无法继续向前。另一乙车,从A点出发,终点站是C,虽经过B,也不会下车,非到C站绝不中停。虽从 A站到B站的距离与过程,对甲乙二车而言,是相似的,但从登车一刻开始,二车的发心与善巧方便已经不同。甲车犹如正中士解脱道,乙车则如菩萨道。
因此,站在菩提道的立场修学解脱道法,要与纯粹站在声闻立场修学解脱道,是大不相同的,前者不到佛地是决不中止,后者则是但求自了,偏取涅槃。此二者若未明辨,未具坚固菩提心,以为先修解脱道,后可再转修菩萨道,则可能因一开始即以厌离生死的发心,相应作意修持解脱道,而取证声闻果,进而断绝成佛可能。其如《大智度论》卷31所说:“复次如比丘破四重禁,是名毕竟破戒,不任得道。又如作五逆罪,毕竟闭三善道。若取声闻证者毕竟不得作佛。”(T25, p. 289, c20-22)
此种见解亦出现在《维摩诘经》等不少经典里,虽然后来《法华经》有开出回小向大的可能性,然而取证声闻果毕竟已成为成佛的障碍。可见修学解脱道之前,须先建立菩萨道正见,厘清解脱道与菩萨道的关系,才不致于背离原初欲成佛道的发心。
五、菩萨道之衰与兴
菩萨道积极利益众生,理应是一切佛子归心之处,但是观察近来许多有心修行的人纷纷往南传佛教国家去求法的现象,这似乎透露出一项讯息,即北传菩萨道所呈显道风与生活型态,已渐渐被人质疑了。是何原因导致这种现象产生,因素众多,非一时得以俱说,但若了解菩萨道的基本精神,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一些脉络。
菩萨道是以大悲为上首,是采积极、直接面对众生的态度,正如《普贤行愿品》所说:“若无众生,一切菩萨终不能成无上正觉。”(T10, p. 846, a21-22)
又如《瑜伽菩萨戒本》所说:
“以诸声闻自利为胜,不顾利他,于利他中少事少业少希望住,可名为妙。
非诸菩萨利他为胜不顾自利,于利他中少事少业少希望住,得名为妙。”( T24,p. 1111, c15-18)
菩萨道并不像声闻解脱道以少事少业少希望住为妙,既然众生是菩提滋长处,当然须积极接触众生,于利他善行要多事多业多希望住。这本是释尊应化世间的本怀,亦是佛子所当依教奉行的,但也正因为这种积极入世的性格,使得菩萨行者易为世间法所染污,而成为败坏菩萨;它也为烦恼之人提供了一个以世间法混同佛法的借口,可以冠冕堂皇地拿著菩萨道的旗帜,遂行自己的欲望。如此,三宝外相既被混淆、污损,众生对佛法的信心岂有不退减之理。
这不应是菩萨道思想的原罪,谛实来说,反而是因为菩萨道精神的衰颓与被模糊,才导致此一现象的产生。此一弊病的解决之道无他,重显菩萨道原本已内含的解脱道精神,换句话说,重视共中士道的修持,强化对业果、苦、无常的观察,使出离心得以具体养成。出离心若坚固,便能制止世间染污心的生起。尤其出家菩萨既现声闻外相,更应持守声闻戒法,方能“令有情未信者信,信者增长”,如此“生于世间而世间法所不能污”的清净菩萨相才能真实显现。当然,此等三乘共法的修持,必须贯彻始终地与悲心、菩提心相应,方不致于落入另一种菩萨道的衰退。
大航法师,台湾台中县人。东海大学哲学系毕业、日本大正大学文学科硕士。1986年依止人乘寺圣开法师出家,同年11月于高雄元亨寺受戒。曾任新竹市佛教会理事长、福严佛学院第十一任院长、圆光佛学院教务长、中华佛研所教师、慈明佛学研究所教师、福严佛学院教师、圆光佛学院教师。现任新竹县峨眉乡金刚寺住持,佛学专长为天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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